“泰迪熊的头像很普遍吧。”
“姚薛就说那个泰迪熊特别眼熟。”汪贺西快速递上早饭,朝王雨旗发表意见,“再忙早饭记得吃。”
“哦。”
“你去上课吧,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我上课啊我去哪儿?”
“哦。再见了朋友。”
汪贺西朝他笑笑,挥了挥手,目送王雨旗走进教学楼之后转身走去自己的教室。他此刻有种不真实感,选择与王雨旗为伍等同于疏离自己的生活,跳出原来的话语体系去凝视生活,他本希望能看到千疮百孔的模样,但是目前为止一切毫无新意,男人拯救女人,有钱人施舍穷人,英雄书写历史。兜兜转转绕了整个夏天,他除了莫名其妙爱上个奇怪的人之外几乎一无所获。他甚至无法理解王雨旗的歇斯底里,一个人究竟会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事去拼劲全力?
他进教室的时候姚薛显然已经坐在那儿很久了,他正埋头钻研几份厚厚的论文。
“这谁的?”
“小胡写的。写得真好。”姚薛一边翻阅一遍赞叹,“她的探讨比我深刻多了,我以前还总觉得她是绣花枕头。”
“是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她。”
姚薛不响。
“我总觉得我遇到的爱情千篇一律,不外乎上流精英爱上饭店美丽的女服务员。”
“我每次给小胡钱的时候她也这么说。”
“是么?”
“她讲,唯有这样的差异裂缝是可弥补并且是为人称道的,毕竟其他试图消灭社会各类差异的行为最后总会被扣上颠|覆政|权的帽子,所以对这类爱情追求是这个社会施舍给我们的最后精神鸦片。”
“是小胡会说出来的话。”
这时汪贺西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王雨旗发来消息:姚薛指出的那个账号被人肉搜索出来,第三方平台支付账户和小胡的对上了。他是打赏的最多的一位,不出意外就是他在持续’包养’小胡,并变相支付着酒店费用。只可惜关联的手机号目前是个空号,支付账户看起来也是一次性的,只用来给小胡汇款,可推测是熟人而非陌生网友。
“怎么了?有新线索么?”
汪贺西把消息递给姚薛看,讲:“追踪到一点,但是好像线索又断了。”
“没关系,王雨旗总会有办法。”姚薛不知从何时开始彻底信任上了王雨旗,觉得哪怕全世界人民某天突然发狂,王雨旗会是那个拧着眉毛大喊一声“这不正常”的人。他或许会是世上最后一个既天真又较真的人。汪贺西想了想,也忍不住喃喃重复到:“是啊,他总是不会放弃的……”毕竟之前他是怎么都不会料到王雨旗他们这次一步步挖那么深,走那么远。
“所以这次我也不能放弃了。”姚薛眨眨眼,似是自嘲道,“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可以不放弃的机会,像小胡说的,难得可以用爱情当良心上的保护伞。”
汪贺西不响。如果他斩钉截铁地附和姚薛说一句“我也是”,那便是要彻底背弃这所学校,背弃他的家人了。他不知道王雨旗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挖的是一个坑,越是较真,就越是把他汪贺西往深处埋。
那头,疼疼搜出了那个泰迪熊账号的信息之后彻底疲了,把电脑往王雨旗跟前一推,讲:“我休息一会儿,眼睛酸。”
“嗯嗯,我再想想其他办法。”王雨旗接过小胡的那台电脑,不知为何故突然烫得很,摸在手里像烫手的山芋。他内心隐隐地有种感觉,小胡在用自己的鲜血撕开学校华美高贵的表皮,等着人们发现下面腐臭的蛆。若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因为他知道小胡永远信任着自己,坚信自己势必将她的死因深挖到底。
然而汪贺西送的早餐正静静地散发着温柔的热气。王雨旗撇了眼,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虚,甚至害怕了起来。如果自己不当心把那华袍撕扯下来,汪贺西会怎么样?他会恨自己么?王雨旗没有意识到,当他满腔热血无所畏惧的时候,爱远远地躲在一旁看热闹;而当他终于品尝到患得患失的滋味——那是爱带给他的见面礼——的时候,自己才恍然明白,面对爱情,每个人都在叶公好龙,看不见的时候自诩自己是会为之抱住而死的痴人,而得了它之后,温斯顿和茱莉亚在栗子树下的坦白将如诅咒一般纠缠着人们的心灵。
想到这儿,王雨旗彻底没有继续当侦探的心思,只是低下头无意识地摆弄小胡的电脑。小胡曾经老喊自己是玛拉,但是这次玛拉怯懦了。“哎……”
“你叹什么气?”疼疼问。
“我也不知道。瞎叹叹。”王雨旗生怕被别人看穿自己纠结爱意的心思,对着屏幕胡乱点击,也不知按到了什么点进某个程序里。他眯起眼看了看,问疼疼:“这个是咱们女生节搞的东西吧?”
疼疼撇了一眼,点点头:“对啊,我那个时候熬夜写的程序。”
“小胡还保留着呢。对了,你调查问卷仔细看了没?”
“没有。那之后不是很快就出事儿了,哪有时间一份份看啊。”
王雨旗抬头看了眼老师,觉得自己心烦意乱,心想不如趁这机会把当时他们反对女生节活动收集的反馈问卷给看了。
教师安静至极,每个学生似乎都在屏息凝神,专心学习。窗外传来阵阵鸟鸣,浅色的窗帘遮挡着阳光,不一会儿又被风吹动,一下一下,终于让落寞的阳光挤进来。在这个宁静一如往常的上午,教室里毫无征兆地传出一声如裂帛的哀嚎,窗台的鸟“呼啦啦”地迅速飞走,王雨旗猛地跌落在地上,哽咽数秒,浑身痛苦地发抖,随后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姚薛贪恋地看着小胡写的论文,而看到最后,他的心里又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总觉得自己手拿论文的场景曾经在哪里出现过,类似平行宇宙。他用指腹摩擦着光洁的纸张拼命回忆,却总是隔靴搔痒,明明有件重要的事情呼之欲出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怎么了?”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论文吗?”
“应该是……”姚薛低头翻动着论文材料,逐渐皱起眉头,“她的reference写好多,但我没见她怎么泡图书馆啊。”
汪贺西接过论文扫了几眼,讲:“有可能是从图书馆借了带回家看的。”
“我想去图书馆看看。”
“行,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两个下课后直奔图书馆,携带小胡的论文参考书目一本本查询,十五分钟后,二人背后同时出了层薄汗。姚薛反复检查查询系统,最后干脆放弃了,直奔相关区域寻找,但是依旧没有找到小胡提及的大部分书目。
“许多是外文书目,她可能直接买了电子书。”
“我们共享电子书阅读账号,她买了什么书我一目了然。”
汪贺西不响,只是盯着这一列书单看。不过一会儿,他指指其中两本说道:“这本市面上还没有上架,我爸有样本,还有这本是我爸前几年刊发的,没有发行过,属于他们的内部材料。小胡有可能直接问老师借的。”
“哪个老师这么好心?”
“给你论文的是谁?”
“王潘。”姚薛顿了顿,讲,“不行,我现在就得去问问他。”
“我跟你一起吧,反正也顺路。”汪贺西看见姚薛鬓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细的光,突然起了同情心,他能确认自己终于有了一名在爱情战壕中摸爬滚打战。姚薛正经历着自己曾有过的焦灼,追逐着同样不被允许的爱人,而他的处境远比自己悲惨许多,因为他现在所战斗的是一场被预先告知惨败的悲剧战役。
姚薛先他一步成为了西绪福斯,而自己呢?仍在做着困兽之斗罢了。
王潘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露出光明磊落的样子。汪贺西停在门口对姚薛讲:“我在这儿等你。”“行。”姚薛点点头,攥着论文直接走了进去。他最钦佩的教师王潘正伏在案上在书写着什么,眉头紧锁,浑身散发一副严谨又孤高的学究气。他想小胡喜欢他的课是有道理的,如果她还活着,之后一定会选他作为导师。
“小姚?”王潘摘下眼镜,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哦,我这两天在看小胡的论文。我想她肯定跟你谈过不少。”姚薛走近王潘的书桌,低头翻动纸张,正当他要向王潘展示自己疑点的时候,他无意一瞥……
尊师书桌上放着一个温馨的相框,他与妻女一家三口笑得灿烂,尤其在如此阳光的映照下,教授女儿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色彩,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泰迪熊。
姚薛手上的材料哗啦啦如雪片悉数掉落,散了一地。
办公室里有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助教走动的声音,纸张散落的声音……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弯腰顺势捡起论文的时候险些跌倒。
“小姚你没事吧?”
“没……没事……”姚薛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喃喃地讲了句,“我……我下次再来,我好像有点低血糖。”
王潘露出关切的面容:“一定没吃饭吧。先去吃饭……”然而他说的话传到姚薛耳朵里只成了无意义的声波,他脑子嗡嗡作响,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办公室。
汪贺西看到姚薛这副面色出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而然姚薛什么话没说,面如死灰地拖动着步子走向寝室,像个活死人。“老姚,你没事吧?老姚?”汪贺西忍不住想要扶住他。在他们走出办公楼,踏上人烟稀少的花园小径时,姚薛终于奔溃,捂着脸痛哭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王潘怎么小胡了?他对你说了什么?”汪贺西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紧张得语无伦次,很快双手冰凉,不知所措。这时,手机震动了起来,他哆嗦地点开王雨旗发来的简讯,看到了以下信息:
很荣幸我能有这个机会回答这份问卷。
女生节这个活动,我想我其实应该是受益者吧。因为容貌的缘故,从小到大有无数的男孩子向我示好,特别是逢年过节,尤其是什么光棍节啊女生节啊这些巧立名目的节日,他们总会抓紧机会向我献殷勤。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男孩只赞美我的□□,并且渴望我永远无知,纯洁,胸脯挺立。我备受赞赏只因为我是块值得花重金买下的好肉,可供他们观赏炫耀而已。
为了反抗,我作践他们珍视的(男人的这种珍惜是因为有狂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成分在)□□,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将我的□□持续贬值,成为一名所谓的“□□”。原以为这样可以消解这份被物化感,但我发现男人总能(也只有)在性上面对付女人。他们有的是一套套办法,因为这无关□□,而是关系着他们的权力与力量,所以当你试图改变传统女性的形象的时候,你是在挑战男权社会的权力机制。这是政|治。
当然在此我不愿赘述性的动机或者什么理论上的东西,我只想借着这次匿名问卷的机会向各位倾诉:我彻底用错了反抗的手段,犯下了人生中无可挽回的错误。
我因为个人原因无意接触了政治哲学系的主任王潘。与他交往的三个月中,我持续受到他的压迫,从最初的性骚扰发展成多次强|,并用我的男友以及我原生态家庭做威胁。为了便于控制我,他买通我系教职工,强迫我搬离学生宿舍,住进酒店以供他发泄。
痛苦抗争了三个月之后,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任何关心我的朋友与爱人。恕我无法道明其中原因。上周我拿到了医院的诊断书,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现在我每天都在与失眠、狂躁、免疫力降低等各种病症作斗争。
人生确实毫无意义,所有人嚎哭而来,似是极勉强了。近日我反复阅读博尔赫斯的诗句:今年夏天我就将年届五旬,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
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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