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变

徐幽素手推起木窗,窗外雨丝扑面,凉意沁人。

她离开北地已有五日,除去昏睡的两日,余下三日都在路途中度过,饶是如此,徐幽仍觉不够。

出于结伴同行的缘故,徐幽和苏寻欢的师兄也交换了名姓,方知苏寻欢为何只叫他师兄。

青年全名均莫忧,若是换作别的姓氏,兴许不至如此难记,偏生巧合至此。

因着凡界流传的诗句,平日里叫错他名姓的人不知凡几,即便亲近之人不会叫错,每逢唤名,路人也总不免停下来打量几眼,宗门内的人更是借机上前闲谈打趣几句,好不烦心。

是以,苏寻欢干脆只唤他师兄。

正是均莫忧虑及徐幽伤势,即便她面容不显,依然坚持只最多用整个白日赶路,日落后必找寻地方歇脚。

徐幽不便提出意见,一来她在均莫忧与苏寻欢眼中并不是修士,魔族体质又鲜为外族所知,她多少需要装装样子;二来她现在身无分文,路上食宿车马的一应开销皆是二人所出,怎好再提什么要求。

至于她为何如此急于远离北地,那确实值得一番说道。

毕竟离北地越远,徐幽所能汲取到的源气就越稀薄,内里伤势恢复也愈发缓慢,之前便是她不刻意调动心神也能自动恢复,现在却是不费心汲取便近乎停滞了。

她不惜放弃恢复伤势也要逃离北地,自是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要知道,魔域魔修除去常年居于北地的那一部分,还有些偏好去外头闯荡历练的家伙,其中不乏徐幽暂时不想见到的刺头。

左魔使之位不可长期闲置,魔主恐怕这几日已经放出她离位的消息,魔修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但几乎所有修为高强的魔修都有着稳定且繁复的关系网,即便人不在魔域,获知此等关系重大的消息也不在话下。

观今日天气,不知行程还能否如常进行。

徐幽虚叹了一口气,三人当下落脚的客栈在丛县,离中原腹地已是不远,她打定主意两日内便和二人分别。

徐幽是土生土长的魔域魔族,执行魔主的命令也未曾出过北地,她对中原人界的了解都来自上古魔族书写的古籍和历代撰史著作的大陆史册(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个非常喜爱读书的魔族)。

修凡有别,虽说人族修士建立的宗门隐匿在中原人界内,但是修士与凡人泾渭分明,人族腹地这样凡人聚居的地方,一直鲜有修士踏足。

这种地方,确实十分适合现在的她一边养伤一边完善重踏修途的计划。

咚咚。

门板被人叩了两声,苏寻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徐姐姐,你起来了吗?”

“起了。”徐幽收回支着木窗的手,走至门边打开了门。

苏寻欢看了看她的面色,接着说:“师兄见外面下雨,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里停留修整一日,但是又怕雨势加大拖延更久,所以想趁着如今天气尚可,山路不至泥泞,尽快越过嶙山。”

“他说得对。”徐幽见均莫忧并不在苏寻欢身后,猜测他是去找寻车夫了。

苏寻欢并不抱多大指望:“我也明白,只是既担心你的伤势,又怕……”

“我无碍。”徐幽轻轻摇头,凡人会因山路颠簸加重伤势,魔族却不会,“你还担心什么?”

苏寻欢似是有几分羞赧,视线有些游移:“我和师兄所带金钱有限,原本单我们二人,食宿开销绰绰有余,但现在……这种天气愿意接活儿的车夫本来就少,再加上我们还要走山路,不给出高价恐怕没有人愿意应下。”

徐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免多瞧了她几眼。

若说这姑娘蠢笨,同行数日,徐幽至今不知她二人来自何处,体修宗门不止一个,此外还有少量综合性宗门;可若要说她聪明,这样的事直接放到明面上来说,倘若站在这里的不是徐幽,只怕都会变了脸色,疑心她在暗责自己是个累赘,进而忧心她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或是直接赶自己离开。

徐幽却不一样。

她一贯不会给自己平添烦恼,只听他人出口之言。既然苏寻欢不说,徐幽便不会深想她话语中是否有言外之意。

“啊,师兄说他寻到了,叫我们下去。”苏寻欢从领口拽出一条单薄的红玉圆石链,凝神数息,忽道。

徐幽在书里读到过,人界宗门都会给弟子一种统称为“络令”的法器,不同宗门形态各异,但是作用完全一致,都用于修士间互通讯息、即时联络,可谓之修仙界大型通讯器。

她跟着苏寻欢一路走至客栈门外,如此天气,大堂里的人寥寥无几,两人脚步又极其轻微,加之作了男子装扮,并未引起太大注意。

均莫忧就站在客栈外檐下等她们。

他头戴斗笠,手中也持了两顶竹笠。

见她们出来,均莫忧便将竹笠递来:“车夫在前方道口等,还须徒步一段。”

徐幽和苏寻欢戴上竹笠,稍低些头便足以避雨。

有竹笠遮挡,车夫也未对她们多加关注,马车迅疾驶上嶙山,行至狭窄山道才逐渐放缓速度。

徐幽不是多话之人,苏寻欢与她也无甚可聊,于是时而掀起车帘与风景作伴,时而闭目静坐修炼。

徐幽则趁此机会,耐心感受周围浊气,从中剥离汲取能为她所用的源气修复伤势。

大陆各界未经炼化的自然气息都是浊气,只是构成比重不等,北地深处源气充盈,是以魔族盘踞;中原灵气四溢,最适宜人族修行;而妖族所需的元气,陆南多见。

只是徐幽失去修为又经脉断裂、错位、阻塞,剥离汲取源气的速度实在令人堪忧,不过路途漫漫,积少成多,聊胜于无。

不知徐幽是否霉运天成,出北地一路遇魔物兽族无数也就罢了,如今到了理应安定的中原腹地也不得安宁。

棕色马匹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抬起,地上泥点飞溅,落至车前横坐的均莫忧手背。

马虽无虞,车却没能逃过此劫。

普通木柴打造的车厢从中裂开,苏寻欢眼疾手快,拽过徐幽掀帘翻出窗外。

均莫忧也跃下马车,面色沉郁。

只见马车裂开的那处地面,出现了一道深达数米的裂隙。

车夫满面惊骇,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之间吓得失神。

苏寻欢低声对徐幽说:“徐姐姐,待会儿你务必跟紧我,一旦有人出现,便躲到我身后。”

徐幽点头。

即便失去修为,她仍能一眼看出那道裂隙乃修士所为,且是不低于明灵境五层的剑修。

只是不知道苏寻欢与均莫忧能否应对。

均莫忧几声叫喊唤回车夫神思,将余下铜板碎银悉数塞到车夫手里:“您快下山,切勿回头。”

车夫翕然道:“这……”

均莫忧虚空一掌震碎分裂的马车,车夫瞳孔瞬间张大,唇颤抖着:“仙长,是仙长……”

“快离开,拖延不得!”

这次车夫不再迟疑,缰绳一拽,棕马扭头便沿原路疾奔而下。

山间雨雾弥漫,三米之外视野模糊,是以直至此时,三人仍不确知出手之人是谁,缘由为甚,现于何处。

只是均莫忧内心十分清楚,不走并不是因为确信自己能够与出手之人相抗衡,而是若对方冲他们而来,想走只怕也为时已晚。

那道裂隙上的灵气残余让他感受到了杀意。

修士纷争,不该卷入凡人,是以他唤车夫离开。

不过几瞬之后,均莫忧稍稍安了点心,出手之人似乎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向苏寻欢的方向靠了几步,仍未完全放下心头的警惕与戒备。

恰在此时,前方雨雾中传来两名陌生男子的声音。

“该死,竟被这两人逼迫至此,不过是一小宗门而已,至于如此竭力?”男子甲道。

“都说剑修尽是些疯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果真如此!”男子乙道。

“早知如此麻烦,便不该抢这法宝,耗费数日都未将其完全炼化,在手中不过是件死物!”男子甲烦躁不已。

随着他们靠近,浓郁的血腥味也蔓延至徐幽三人鼻中。

均莫忧挡在徐幽和苏寻欢身前,面朝血腥味飘来的方向。

两名男子步入他们能看清的三米之内,均莫忧眉头紧锁,他感受到的灵压强于自己。

“哦?倒是不想还有人敢冒雨上山。”男子乙玩味道。

两人身着黑袍,兜帽遮住三分之一的面容,但是唇侧和外袍都沾染大片血迹,显然伤势不轻,可他们见到徐幽三人却毫无惧怕担忧之色,男子甲甚至露出了笑容。

“来得正好,大爷我正缺鱼虾果腹!”

苏寻欢握拳恨声:“怎么会在这里碰上邪修?”

徐幽心道不妙,听男子言,只怕苏寻欢与均莫忧不敌。

难道死里逃生不过数日便要葬身于此?

“你护好徐姑娘。”均莫忧叮嘱完这句,身影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来得正好!”男子甲不避不逃,正面迎上均莫忧,又指挥男子乙,“你去解决那边两个。”

“休想!”均莫忧立刻调转方向,欲将男子乙拦下。

男子甲的身影却从原地消失,刹那间出现在均莫忧身后,对着他后心直击一掌:“区区明灵境,怎还妄图英雄救美?”

均莫忧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师兄!”苏寻欢攥紧红玉圆石链的手瞬间松开,厉声高呼。

“我无碍!”均莫忧抹去唇际鲜血,转身时拳已打出。

男子甲身体虚幻成影,又重新凝为实质:“别白费心思了,乖乖成为我修为的一部分吧!”

“别费时间,我的毒雾阵拖不了那两个剑疯子太久!”男子乙不知何时出现在苏寻欢身后,单手钳住她的脖颈,脚下黑雾升腾。

苏寻欢扭动着身体,试图逃脱束缚,但以她参玄五层的修为对于男子来说无异于捶打成年人的婴孩,无济于事。

均莫忧浑身被黑气萦绕,如同绳索缚住全身,又如蛇腹越缠越紧,黑气源源不断渗入他的经脉,均莫忧逐渐面色青紫,呼吸困难。

“可……恶……”他修道数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凡界死于邪修之手。

“剑起!”一道女声有如破晓,声至剑随。

那柄长剑通身红纹遍布,直破雨雾而来,燎火乍生环绕,周围雾气竟纷纷退避开来。

并非聚到别处,而是彻底消散。

红纹剑精准无比地穿过均莫忧身侧的黑气,将其削弱三分,再穿过男子甲的身体。

“该死!”男子乙松开两眼已闭生死不知的苏寻欢,后退数米。

男子甲身影重现,这次却直直摔落在地。

他反应不慢,但仍未躲开刚才那一剑。

执剑人终于出现。

女子身着红衣,握住飞回的红纹剑,脑后墨发由红绸束起,微风吹起几缕。

她面容也有些许狼狈,脸上甚至还有一条凝血后留有滴血红痕的伤口,只怕也受了伤。

女子显然并不在意,只盯着两名邪修,冷笑道:“逃啊。”

一道讽刺的女音紧随而起:“还敢伤人,果真不知悔改。”

徐幽循声撇头,山道另一侧不知何时也到了一名剑修,二人一北一南,成夹击之势。

她同时看见,后一名女子脚下似有少许黑气,再观红衣女子,同样如此。

男子甲捂住心肺,怒道:“纵使能杀了我二人又如何?黑气入脉,你二人往后数年修为难得寸进,拖延越久,时间只会越长!”

话音未落,随即回应他的并非两名剑修,亦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一直备受忽视的徐幽——

“当心足下。”

她声音并不大,却足以令清醒着的所有人听见。

修士何等耳聪目明。

两名剑修即刻发觉有异,作出不同反应。

红衣女子拔剑刺向男子甲,另一名女子稍稍退开,剑却脱手,直指暗处不发声的男子乙。

男子乙大恼,身形闪烁间接近徐幽,展臂向她抓去。

只是看清竹笠下那张脸的下一瞬,他的手硬生生拐了方向,徐幽甚至听到了关节脱位的声响。

“快走!”男子乙瞬间挪移到正欲拼上性命竭力抵御红衣女子一击的男子甲身边,捉住他的胳膊,丢下什么东西便消失不见。

少倾,感应不到两名邪修的气息,红衣女子收剑归鞘,疾步走近,拾取地上土黄色的卷轴,确认后说:“确是黄粱秘卷。”

“奇怪……他们之前誓死不肯交出黄粱秘卷,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另一名女子走来,“而且既然有脱身之法,为何不尽早使用?”

“估计是保命之法,对他自身损耗极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红衣女子说完仰头观天,“难道附近有什么大能经过?”

“或许吧。”另一名女子蹲下身,开始探查苏寻欢和均莫忧二人的状况,“我没太注意。”

“邪气会影响感知。”红衣女子看向徐幽,“你没受伤吧?”

“没有。”徐幽看向地上二人,均莫忧虽然没有像苏寻欢一样陷入昏厥,但是也无法张口说话,“他们怎么样?”

“还好。”探查伤势的女子给两人服下两枚丹药,“至少都留了一口气。”

“先在附近找个地方调息。”红衣女子又问徐幽,“你叫什么名字?”

“徐幽。”徐幽如实相告,她深居魔域,几乎不可能有外族知道她的名姓。

即便名头传到北地之外,那也是魔族左魔使,而非徐幽。

红衣女子果然无甚反应,略一点头便作罢,只夸赞一句:“凡人见到邪修,很少有如你这般镇定的。”

“李和乐,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另一名女子抱起苏寻欢,闻言忍不住说道。

李和乐冷瞥她一眼,不想接话。

女子抬步便走,甩下一句:“人家不是人族,你这五感退化得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了。”

“什——”李和乐下意识反驳,定睛一看徐幽,话音戛然而止。

碧绿色的眼睛,非妖即魔。

均莫忧借徐幽之力站起,掐灭隐有苗头的尴尬:“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无事。”李和乐不假思索道,见女子身影愈远,迈开步说,“先跟上。”

*

离嶙山百里外,一偏僻破庙前。

虚空中出现的两道黑影先后坠地,其中一人双目血红,咳血不止。

“什么事让你宁可折损大半修为也要逃走?”男子甲状况好许多,有气力撑起上半身发问。

男子乙瘫在地上,每隔两息便抽搐着吐出一口血,完全说不出话。

男子甲更加焦急不解:“而且你还丢下了黄泉秘卷?如此一来,我们近半月花费的功夫岂非彻底白费!”

只可惜男子乙眼下着实无法替他解惑。

事已至此,男子甲见状也不再追问,费力坐到一旁,将体内残余剑气缓缓逼出。

一刻钟后,男子乙仍然浑身瘫软,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他张口解释:“那……那个女子……”

男子甲问:“谁?”在场除了那个晕过去的参玄境,还有三名女子。

“戴、戴竹笠的……”不知为何,提到那人,男子乙身体又不禁颤抖起来。

“她?那不是个凡人吗?”男子甲可没从徐幽身上感受到半点灵气。

闻言,男子乙却目露惊恐,摇起头来:“不!她不是凡人!”

他几乎是尖叫着,喊破了嗓子道出这两句话。

随之而来的就是又一口血沫。

男子乙忍住铁锈刮喉之感,哑着嗓子继续道:“她是魔族左魔使。”

“当年我与十数人闯入魔域,连捣魔域两座大城。”

男子甲知道这件事,当时二人虽不相识,但天下邪修皆为一家,他们无不为男子乙一干人此番壮举心感舒畅,遥隔万里举杯同庆,与有荣焉。

不过此事后没再听闻什么消息,待二人相识已是数年后,这桩事也早就被他抛之脑后。

“当时有一人自城外风尘仆仆而来,形容异常狼狈,我们也没多想,以为随手便能解决掉。”

“结果她一人一鞭,杀我等如饮茶般轻松写意,若非我当时有一件护身法宝,只怕也难逃一死。”

“那时她已是堪灵境,如今数年过去,只怕修为早已不是你我能探明的层次。”

男子甲仍有些怀疑:“你那一眼真的看清楚了?若真是她,怎会和那两名杂鱼人修同行?”

男子乙红目大睁,隐有裂纹。

“绝不可能看错!那张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恐怖不亲眼见证是无法想象的……对,只要你见过……只要你见过……”

男子乙说着说着便仿佛迷了梦魇,不住喃喃着同一句话。

不知是说给男子甲听,还是痴狂失神兀自低语。

“也罢。”男子甲想到什么,桀桀笑道,“此番新研制的秘法,正好拿那两名剑疯子试试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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