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舍友

徐幽这一下摔得很实,背部碾过草砾,钝痛钻心。

这身衣裙面料粗糙不至于破损,她也没来得及爬到高处,虽然摔得不轻,但是远未伤及根本。

头顶传来几声音色各异的哂笑,随着包裹里的干饼骨碌碌滚动的动静越发响亮。

徐幽抬眼看去,山林开辟出的石台上站着四名身穿杂役常服的人族女子,其中有两名个头稍矮,长得一模一样——魔族没有这种情况,是以徐幽多看了两眼。

一处石台只筑一座木房,她们有极大可能是她的舍友。

笑声顿止。

霎时间山林空寂,唯余林间风响。

石台下的女子仰头看来,裙摆受风拂动,发丝微扬。

明明眼下身处白昼,极妖似魅的容颜却借婆娑树影给人一种明月映照的孤夜之感。

几人不由自主地哑了嗓。

女子片刻后收回视线,捋顺自己的衣裙,紧了紧包裹系带,俯身一块一块捡起掉落得远近不一的干饼,细心拂去灰尘,用布包好,放回包裹里。

她重新抓住山壁上的碎石,攀爬速度比前一次快了许多。

徐幽没想到,连三十六舍的门都没进,麻烦已经找上来了。

做左魔使多年,她都快记不起,上次被人找不痛快是什么时候。

徐幽分出心神留意上方动静,果不其然须臾后落石之声再起,她早有准备,单手紧抓石块,收腿侧身闪躲。

整个攀爬过程,算上徐幽没躲开的那一次,四名女子共掷下五块巴掌大小的石头。

终于,徐幽指尖触及石台边缘。

未待徐幽吸气提身,剧烈无比的痛楚从指骨传来,让她几欲立刻撤离双手。

可一人将她的右手踩在脚下,没有让她指断骨碎,但是也抽脱不能。

“新来——”旁边一人话只说到一半,便见局势陡然逆转。

徐幽空置的左手握住女子脚腕一扭,后者措手不及张皇失措,刺痛袭身,难以继续发力。

徐幽抓住机会,将女子的腿抬起一抛,引得她接连几步踉跄,背靠山壁一棵歪树才堪堪停下,犹惊魂未定。

紧接着,徐幽忍住疼痛,双手按住石台边缘,吸气提身,一跃而上,利落站起。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顷刻之间,没人来得及上前阻止。

太快了。

超乎预料的迅速与干脆。

徐幽仍未发一语,提步便要走进三十六舍。

“姑娘留步。”先前开口的女子又道。

徐幽心觉好笑,这会儿对她的称呼便换成正正经经的“姑娘”了。

不过徐幽依然听言停下,打算听听女子嘴里能吐何种象牙。

女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唇瓣开开合合却听不见半点声响,似是在做什么尤为艰难的决定。

“姑娘身手不凡,我等甘拜下风。只是不知姑娘对杂役事宜了解几何?”

徐幽左手搭在右手上,悄无声息地汲取着源气治伤,她双眸低垂,瞧着心情不怎么好:“什么意思?”

“姑娘有所不知,杂役任务凶险,山中猛兽奇多,稍有不慎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女子见徐幽没有露出不耐的神色,便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即便是您,孤身进山也很难做到毫发无损,但是如果有几人从旁策应,还有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杂役能做到带您避开竹简上不会提及的重重险境,想必能令您的任务更加轻松。”

女子此刻已经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徐幽的面庞。

徐幽端详着她的举动,思及从开始到现在她的所有言行,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提议不错,我可以采纳,但是有两个条件。”

“您说。”

“一,我需要你们向我保证,今日之事不会外传;二,除了只有你们四人在场之时,你务必像以往对待新入门的杂役那样对我,向他人提及我时也是同样。”

女子猛地仰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徐幽。

她并没有和徐幽提及原本的意图,对方怎么会……而且从未听闻如此古怪的要求,难道说对方已经完全看穿了她的计策?

徐幽动了动右手指骨,痛感明显削弱,暂时不会妨碍日常使用了。

“如何?”徐幽不喜耽搁时间,若是女子不能尽快决定,徐幽自有别的办法。

“我不太明白……您为何——”

徐幽抬起手,那是个停止的手势:“我有我的理由。”

她不需要有人替她声张起势,经兰佳时一言,魔域古籍中记载的东西与真实情况很可能相去甚远,比如她现在也不能确定,会不会有散落在外的魔修闲的没事干,在赤曜堂挂了名或者做劳什子的客卿。

徐幽需要一段非常安静的日子,出风头对她来说只有弊没有利。

当女子手下的小喽啰就是个不错的选择,需要寻求女子庇护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关注。

“我明白了。”女子道,“我答应您。”

事情谈定以后,女子便主动叫上其他三人,为徐幽一一介绍。那对双生子中,姐姐名唤刘春,妹妹名唤刘丫。踩徐幽手的女子叫田冉,而明显为队伍主心骨的女子最后才道她是夏玉珍,自命为三十六舍的舍长。

每舍六人,还差一个。

当徐幽问及最后一人时,夏玉珍面色阴沉一瞬,田冉脸色苍白了三分。

夏玉珍似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叫柳寻芳,您不必管她——”

“有人来了。”徐幽出言打断,脚步速移,稍稍换了个位置,从夏玉珍身前换到身后,让夏玉珍重新成为被围在中心的人。

飒飒!

一道褐色身影挟风而来,声落人现,她背着藤编筐,身形轻捷,直身踏上石台。

她的双手抓着藤带,竟是仅仅凭借足尖踏石跃上来的,这是何等身法!

来人发色比徐幽浅许多,像安县洛神山脚下的农田里麦穗的颜色,她的眼瞳也是浅色,犹如阳光下折射万千光彩的琥珀。

她冷冷瞥来一眼,发觉多出一人时视线精准落到徐幽身上。

徐幽微垂眼睫,低眉顺目站在夏玉珍身后。

于是那道视线三五瞬后撤了回去,来人快步进了三十六舍,原地仅余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因为柳寻芳归来,多了一名“外人”,许多事情不便再展开讨论,徐幽便进入三十六舍先行处理内务。

三十六舍内向阳靠窗的南面是被均匀分成六块的大通铺,占据房间二分之一的位置。正对面两个高两米左右的柜子紧靠着墙,旁边挨着几个小柜子。东面有一扇支摘窗,西面没有窗户,仅有一张又高又窄的小桌子——细细的长杆连接上方掌宽为半径的圆面和下方六个支地的桌腿,桌面上放着一座烛台,台座是乳白色,看上去分量不轻。

夏玉珍似乎很不想和柳寻芳共处一室,安排刘春“陪同”徐幽后就和其余二人攀下了石台。

有徐幽提出的条件在先,刘春不能上手帮她,只能一板一眼地告诉她:“你的位置就是空出来的那个,被褥在靠里那个柜子最下面那层。”

徐幽抱出被子和褥子,放到空余的床铺上。左边四铺右边一铺,柳寻芳在徐幽右侧,想来她和夏玉珍等人关系确实糟糕。

此刻柳寻芳正蒙着被子不知睡了没睡,藤编筐放在地上,里面装着不少形态各异的药草。

徐幽目光随即落到自己的铺位上。

问题来了。

……她不会铺床。

魔族对睡觉的地方要求极低,天为被地为床都不算罕见——就连魔主寝殿内那张用来小憩的亿万年寒玉床,即使随意搭了几面名贵布匹妆点,本质也不过是一块历史悠久的石头。

可想而知,徐幽对于人族的生活常识会有多么匮乏。

好在旁边便有收拾好的参照,徐幽可以依葫芦画瓢。

站在一旁的刘春皱起眉头,从徐幽动作间看出几分生疏,她将此事默默记在心底,决定继续观察下去。

徐幽把枕头往被子那端一丢,解开包裹的系带拿出竹简,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

竹简上的文字由灵力书就,是法修的惯用手段,徐幽也会,不过魔宫教授的术法与人界修士的术法有没有差别她就不清楚了,只凭现在凡人的眼睛看,肯定看不出来。

但是灵力文字具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局限性,那便是使用者的主修力量外现为什么颜色,书写出来的文字便是什么颜色。

例如,徐幽乃至所有魔族主修玄武之力,书写出来的文字便只可能是黑色。

所以从竹简文字炽焰一般的色彩倒推,书写者主修灵根为火属**不离十。

这让徐幽突然想到之前测仙缘留名时的卷轴。

那支毛笔取墨时并非寻常的“蘸取”,而是隔空取物般“引取”充当墨水的液体,比如新入门弟子的血液。

当时徐幽并未做什么,指尖豁口是接引修士怀玉割的,血液是自己涌向毛笔笔尖的,与此同时周围嘈杂混乱,徐幽又刻意遮挡,血液颜色没引起赤曜堂修士以外的人注意。

那支毛笔多半是被炼化过的法器,佐以相应的术法使用,否则兰佳时无需凌锋帮助便可运用自如就无法解释了。

总而言之,人界修士稀奇古怪抑或说慧心巧思的物什着实不少。

神思游离飘远,当徐幽目光重新聚焦于竹简之上时,才发现自己仍停留在第一列,久久没有挪动视线。

流火似的字体先书写了她的名字和住所,五名舍友的名字新起一列,名字后还有括号注明等级,末尾小字批注按照入住的时间先后排列。

夏玉珍(丁)果不其然排在第一,然后是柳寻芳(丁),再是田冉(戊)、刘春(戊)和刘丫(戊)。

竹简并未记载她们具体的入住时间。

不知夏玉珍是何时晋升的丁等杂役,如果她入门不久后便成为丁等,说明杂役弟子晋升具备一定难度。

徐幽继续往后看去,接下来便是《杂役须知》和《外山概述》。

这两部分徐幽先粗略通览一遍,囫囵吞枣了解了个大概,再着重看了关于杂役晋升的规则和外山最为凶猛的几种兽类的介绍。

赤曜堂对不同级别的杂役要求不同。

徐幽所属的戊等杂役除了首月,每月需要完成至少一个自领任务,而夏玉珍那样的丁等是两个,丙等则是四个之多。此外,从丁等开始每月还有一项月度任务。

这么看,杂役等级的提升似乎不是好事,反而带来了更大的生命风险。

但是乙等杂役享有旁听权,甲等杂役享有求问权与部分外门弟子权益,那正是徐幽一开始的目标。

为什么不直接做外门弟子?因为外门弟子有弟子之称,所属赤曜堂,这样的大宗门讲习所传授的都是独有功法与代代积累的丰厚经验,为了避免资源外流,退出师门时这些都是要还回来的,否则便是叛离。

至于功法都已经学到手了,修为也已经涨上去了,该怎么个还法……比之根骨尽毁的徐幽也不遑多让了。

而且她真敢去,赤曜堂也未必肯收——她哪有什么火灵根,玄武之力也是徒有其表,想用也用不出来。

杂役的限制便少多了,况且之所以限制低等级杂役,是因为来做杂役的人鱼龙混杂。

赤曜堂给这些人一个喘息之地收容之所,供吃供住,对于凡界来说便相当于救命稻草或法外开恩。赤曜堂承担了部分来自外界的指责,理应在他们身上得到一些报酬,管理与约束都在情理之中。

升至丙等杂役半年后,便可恢复自由身,离开赤曜堂了。

这些规定大体符合徐幽预想,她松了口气,魔域古籍虽然对人界宗门的了解只停留于浅表,但是好歹能保证内容的大部分准确性,比各种外界流传、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靠谱得多。

至于晋升,戊等升丁等仅需完成十六项自领任务,如果按照最低要求,一年零五个月(包括无任务的首月)便可完成。

丁等升丙等则要求完成五十项自领任务,月度任务考评不达标次数为零,达标次数不高于两次,良好次数不低于六次。

丙等升乙等的要求还要更高更严苛。

现在看来,夏玉珍入赤曜堂两年还停留在丁等杂役,完全可以理解——倘若她想要在一年内晋升,每月至少需要完成四个自选任务。从夏玉珍需要通过压迫新人代替自己完成任务的手段来看,她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不过,自领任务难度究竟如何,徐幽还得亲自体验一番才能知晓。

外山凶兽大多和北地外围一样灵智未开,属于普通兽族,但也有少部分已经开始修炼的妖兽——可能受护宗大阵影响所致——灵智初开,看介绍等同于三岁孩童。

碰上它们,便是徐幽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哗”一声,徐幽偏头,名叫柳寻芳的舍友掀开被子,人已经坐到了铺边,她穿上鞋,拎起地上的藤编筐,没看徐幽一眼,边背上筐边疾步冲了出去。

她速度很快,徐幽竟然没看清她的足底有没有接触地面,像是“嗖”的一下就到了门外。

柳寻芳没有像夏玉珍她们那样熟练地爬下去,她冲到石台边缘,动作稍顿后纵身一跃!

徐幽:“?”

这处石台离地四丈来高,便是自幼习武者也不敢轻易跳下,这人……什么来头?

边境见过麦金发色的人族,可惜具体情况徐幽了解不多,此刻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刘春不知去了何处,三十六舍只剩下徐幽一人。

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徐幽身上,暖烘烘的,她摸了摸小腹,已经瘪了下去,但是还不太能感到饥饿,与之对比强烈的是逐渐上升的困意,眼皮一点一点沉下来……徐幽翻身上床,枕头放好,包裹拿到身前,扯过被子一盖,便意识朦胧,不知身处何处了。

牛车简陋,路途颠簸,徐幽赶路的几日都没休息好。考虑到接下来要和五名陌生人合住,她很可能睡得更不好,便决定抓紧眼前时间睡上一觉。

*

“您醒醒,醒醒。”

徐幽翻过身,眼睛还未睁开便被正午的日光刺激得再次闭紧。

刘春道:“玉珍让我叫您吃饭,您去吗?”

这句话在徐幽脑子里转了几圈,她突然清醒,问道:“去哪吃?”

刘春答:“大院子里。”

《杂役须知》里关于杂役饭食这方面只写了“以特定方式供给食材”,言外之意便是要杂役亲自动手。

魔族生来不重口腹之欲,常有魔修数年不吃不喝,且魔族饭食品类、做法都与人族迥异。

徐幽做魔族的饭食只能称得上勉强,更不必想做人族的饭食了。

然而她现在不是魔修,只是普通魔族,仍需隔三差五吃一顿饭。

听刘春这个说法,吃饭的人不止她们五个。

“我不去了。”徐幽道。

刘春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声,随后脚步远去。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徐幽坐起来,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饼,边咬边继续看起了竹简。

丝毫不知刘春回去之后,夏玉珍咬牙低喝:“好,好得很!她有本事一顿也别吃!”

出场到现在人物很多,不用都记,尤其是这章之前的角色,再次出场都会在作话介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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