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二十三年,新岁刚过,热闹喧哗的余晕还未散尽,铺天盖地的雪花将天地罩了结实,熙州这个地界,除了雁门城可见人烟,方圆三十里便是风沙荒野,呼啸的冷风卷着雪在地面上兜转,间或往行走的人衣服里沾染上两把。
江月身穿斗篷,头隐在帽下,微俯着身子步履匆忙,偶尔抬眸瞧一眼枝干掩映下的楼阁,不至于走错了方向。
到了廊檐下跺脚进屋,小丫鬟映水已机灵上前摘下斗篷,拍打着雪花,搁置到火盆旁边的衣架上烘烤着,另一个小丫鬟映月将暖手炉放到她手中。
“夫人可醒了?”江月是桃源阁的大丫鬟,而这桃源阁便是定西王为着宠妾建的两层阁楼,回眸便望之,乃是梦中桃源之地,足以见对宠妾的喜爱,桃源阁周围是桃树遍布,春季三四月,花团锦簇,如云似霞。
映月小心看了一眼上面,点了点头,“江照姐姐在上面伺候。”
江月刚迈步台阶之上,阁楼后方便传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嗓子娇媚透着股腻,江月脚步一顿,皱起了眉,担心动静扰了上面,回首叮嘱着两个小丫鬟,“不许任何人打扰。”
两个小丫鬟屈膝应是,她才小声拾级而上,走到二楼忽感一阵冷风,她赶紧走上前去将窗户掩上,“夫人,小心着凉染了风寒。”
江月看着拢着锦被盘坐的美人,雪光发出白芒照在芳姿绰约的脸上更添一份清冷,一汪秋水似的眸子中含着几分不耐,几分焦急,还有隐隐的厌烦,多般情绪偏偏框在潋滟中,直教人没了章法。
屋中角落里放着火盆,上好的银丝炭烧着,青璃觉察不到冷,“可有消息了?”
江月摇了摇头,按说已将近三个多月了,即使大雪难走,也该到了雁门城,更遑论这次是带了人来的,总不至于一行人全部失了踪迹,除非被什么绊住,青璃随着时间推移心底越发烦乱,以至于到了这两日,惶惶再无其他兴致。
青璃担心此事被定西王知晓,可昨日试探并未露出痕迹,她烟笼玉笋的手忽的将锦被掀开,心里憋闷着气让她呼吸不得,置气道,“将窗打开!”
江月性子细致妥帖,却也执拗,固执着不动,江照爽利的多,将她挥下的锦被往上提了提,走到窗前,猛然一推,冷冽的气息与温暖的热气碰撞出弥漫的白烟来,朦胧散去,桃源阁位高眺远,定西王府的全貌揽入眼下,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占地广阔,有着风沙之地的广阔特色,桃源阁位于定西王府西北角,东南边住着定西王和定西王妃,周圈后院则是侧妃以及叫不上名号的姬妾来,她属于其中一位。
白雪皑皑,满目苍茫,远处可见小厮俯身清扫,身后很快又铺上了一层,撒撒声中咯吱声尤为突兀,很快两个丫鬟扶着一人出现在视野中,金丝绣珠的鞋面上沾染了雪,立时落下脸来,丫鬟蹲在地上拿着巾帕轻手拍着,又是不满意惹得一阵斥责,她是住在后面的另一位妾室灵夫人,因着嗓子似鸟雀轻灵,即使咒骂也带着娇气。
灵夫人住在桃源阁后面的雀灵院,两人又是一同进的王府,她是小官之女,青璃身份则上不得台面,却又处处压她一头,遂总是攀比找事,青璃得定西王偏爱,灵夫人不敢过分,小打小闹的,青璃便随她而去,有时用些手段将定西王勾到雀灵院里,她乐得逍遥。
灵夫人却是脑子笨的,以为手段了不得,每次总是掐腰来她面前炫耀一番,青璃不进耳,附和赞赏的话脱口而出,一来二往的,相处的倒也有着默契,只是今日青璃心情不佳,趿着软底绣花鞋,站在窗前,“怎么了?”
下面灵夫人正走得艰难,一股冷冷灌灵台的声音落下,吓的她脚底生滑,堪堪站住,仰头看着窗前的人儿,一身月白的衣裙,云浓绀发未着金银,可就是惹人注意,尤其肌肤赛雪,脸颊桃花,自带风姿月态,蕴含艳丽之姿。
灵夫人又嫉又妒,加之仰头而望,受她睥睨,心底气咻咻的,不过转瞬一想昨夜王爷陪她半宿,忽然眉眼转笑,“昨日妹妹心痛,没想到丫鬟莽撞找到了姐姐处,倒惹了王爷和你分离,特意过来赔个不是。”
说完掐着腰,捂帕哈欠,一副劳累的样子,真是做作到了极致。
青璃莞尔一笑,“王爷疼惜妹妹,妹妹可要速速好起来才是,雪天路滑,妹妹还是快回去吧。”
窗户噔的一下关上,灵夫人在下面目瞪口呆,青璃性子好相处,否则也不会允许她三番四次的将王爷引走,今日这般必是气着了,虽吃了她的挂落,但心里是一阵得意,也不进屋了,转身出了院子。
江照嘟囔着,“都双十的年岁了,还称妹妹。”
江月推了江照一下,眼神示意夫人心情烦躁,青璃听着咯吱声远去,又打开窗,冷风扑面,才将心底的厌恶压了下去,江照说的没错,她也才十八岁而已,却在高门府邸间辗转了五年,以物易物的命数,全由不得她做主。
她每每想到定西王前一刻和她言语,后一刻去了她处温存,青璃恶心的反胃,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摆脱,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可眼下毫无消息,青璃扶窗远眺,告诫自己越到了此时越要镇定,看着城外犹如黑蛇一行人在雪地蜿蜒,也不知冒风雪何事。
城外官道五里外短亭,为首男子看着地界石碑勒马吁停,黑色大氅上已存了厚厚的积雪,一抖动扑簌簌掉下去,内里一身玄铁甲胄,腕上金铜臂鞲,慑人寒芒威风凛凛,直直望向远处城门,露出冷峻的面容来,棱角分明,深邃锋利,剑眉英目中透露着不容人直视的锐利。
“将军,怎么没人?”副将齐诏新左右张望,实则一路平原,放眼可见确实无人。
马儿四蹄迈动,打着响鼻,孟青山身姿魁伟,在马背上犹如无法撼动的高山,手握缰绳,“这是给我们颜色瞧呢。”
“走!”军马健壮,蹄飞雪溅,半个时辰便到城门,战场上厮杀过的热血男儿,一路奔袭热气蒸腾,带着锋芒迫近城池,赫赫气势不可阻挡,俱都看向为首的孟青山,他声音浑厚,带着洒脱不羁的声音回荡天地间,“燕云铁卫孟青山求见定西王!”
身后响起整齐的嘶喊,“开城门!开城门!”
下一瞬,城门应声而开,孟青山甩缰疾驰入城,一行人带起雪水飞溅,有百姓驻足而望,看着黑鬃烈马,勇武将士,也一股热血上头,在这雁门城和云州两地,谁不知晓龙骧军下的燕云铁卫,所向披靡,作风凶悍,将北谷,大狄这两个常年进犯云州的蛮夷阻在城关外三十里处。
定西王府管家荣德远远看见疾驰而来的人,肩宽腿长,身材高大,双臂如铁锤,加之眼睛幽深泛着冷光,如一头恶狼扑来,内里唬了一跳。
“孟将军,各位军爷。”荣德抱拳,在前面引路,实在旁边的气势过于霸道,不禁快走两步拉开些距离。
府邸宽阔华丽,高堂广厦,气势磅礴,这一路走来护卫带刀巡视,眼神如鹰盯着他们这一行人,孟青山犹如闲庭散步,心里盘算大晋朝建立二十三年,皇帝重赏拥护新朝的肱股之臣封为九个藩王,意共享天下,连年发放俸禄,过得简直是土皇帝的日子,现如今天下大定,也该到了动心思的时候了。
定西王是九王之一,朝廷派下来的安抚使还未进入熙州便各种原因丧命,龙骧军派来的斥候也失了踪迹,这里面便有些意思了,孟青山抬眸瞧着眼前的宫殿,外墙是青石砌成,表层光滑平整,透着冷硬,高大殿门是厚重的红檀木,上面雕刻翻覆纹路,威严宏伟。
“各位军爷,这边。”
孟青山回首看去,荣德横臂挡在他身后,触到他噬人的眼神,身子哆嗦了下,哂笑一声,“王爷只宴请孟大人,在偏殿已设了宴席等着其余军爷。”
孟青山审视了片刻,只让荣德浑身冒了一层汗,暗道好吓人,看他点头忙不迭引路远去。
拾级而上,甫一进入,内里犹如白昼,原是三面墙上镶嵌着如拳头大的夜明珠,地上铺着百花盛开绒毛毯,踩在上面无声无息,定西王坐于案桌之后,凌厉望着他。
“燕云铁卫孟青山给定西王请安。”姿态指摘不出任何差错。
定西王眯着眼打量大殿中站着的孟青山,昂首挺立,胸前双手抱拳紧握犹如铁杵,眉眼镇定自若,外界传言燕云铁卫踏平两州边线百里,为首孟青山蹈锋饮血,是亡命之徒,只一眼定西王便知名副其实。
“起身,看座。”
跟着婢女到了案桌前,孟青山素来风餐露宿,席地而坐根本不在话下,况且在这下面还铺着软毯,甫一坐好,一左一右两个婢女服侍在侧,身子几乎挂贴在他身上,孟青山耸了耸鼻子,眼里全是反感,终是忍了下来,动作大开大合,两个婢女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被吓得脸色苍白再也不敢靠近。
丝竹管弦妙音袅袅,殿中毡毯上赤足站着数十舞姬,旋转跳跃,腰肢婀娜,水红色丝带飞扬,手里酒香四溢,佐之美味佳肴,果然醉生梦死,自在逍遥。
定西王看着下面恣行随意的孟青山,手杵膝上,手指附和音调轻点,眸子里多了丝阴狠,老皇帝昏庸昏聩,看来忘了他们这些人当年卖命送他上宝座的辛劳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太早些了。
婢女看着前面的将军没了厉色,壮起了胆子提起酒壶将酒满上,看了一眼伟岸的男人,羞得脸颊绯红,“将军,请饮此杯。”
“哈哈。”定西王看到此幕爽朗笑着,声音雄浑,在殿宇回荡,当年定西王也是征战沙场率兵五万攻入京都推翻旧朝的,多年为王,气势威严磅礴,“既来了雁门城,便住在王府,若有看的上的,今晚便伺候于你。”
“多谢王爷。”
一句话而已,收不收却是他说了算,孟青山可不会计较如此。
门外响起一声唱和,“如夫人到。”
殿门沉重而开,透进一些天光,外面大雪弥漫寒芒刺眼,门口逆光踏进一人,解开大红云锦镶毛斗篷递给身后的丫鬟,露出里面月白色锦群,莲步轻移款款上前,“王爷,金安。”
甜润清脆的声音一出,犹如清水叮咚,孟青山身子一僵,遽然一转,瞳孔立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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