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事

载涛转身离去,不再去看站在远处的两位兄长,他的兄长们也同样没有追上前来。载涛轻声笑笑,他摇了摇头,叹自己本不该去渴求早已不属于他的亲情。从他被轻易交换出去,亲人们却任由他自生自灭时就该知道。

脚步越走越远,肺腑却越发如被火灼烧,纵然再也没有回头,可他的五哥载沣望向“妹妹”时的眼神却格外清晰起来。他知道,本应该属于他的亲情与温暖,早已全部属于那个陌生的“妹妹”。他不明白,为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可以被那样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轻易取代。载沣,他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啊!记忆深处,那个大雪纷飞的离家之日已经太遥远,远到他已看不见亲生父母与兄长们为他掉过一滴眼泪。

小阿升亦步亦趋地跟在载涛身后,他见载涛背影如此落寞,心中也难免酸涩起来,他跟随载涛长大,最知道他心里最痛的伤口。阿升小心翼翼开口道,“小七爷,您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在奴才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载涛站定了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本来已经将视线模糊了的泪水风干在眼角,最终也没能流下来。他轻笑道,“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么?我从来不相信,其实自己也是有家,有家人的。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话毕后,他还是忍了忍喉头的哽咽,“只不过乍然面对面相见了,还是有些动容的吧。我也偶尔幻想,遇见他们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他们也像我一样,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问几句好不好罢了。我以为他们,他…我五哥…”载涛颇有些酸涩地发笑,他又摇一摇头,改口道,“哦,是醇王府小五爷,我以为他本来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交际淡泊。直到今日头次见他和他的妹妹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也能如此疼爱他的那个妹妹。”

阿升心疼地看着载涛,他思忖了半晌才开口劝慰道,“小七爷,这些年来,醇亲王府上下,虽然明面上不能对您表达关怀,可私下里却从来没有断过对您的关心啊…奴才一点儿不才之见,恐怕王爷忌惮皇太后,所以面子上才不敢露出对您的疼爱!小五爷和小六爷,王爷也自然是这样叮嘱的。至于那个三格格…她倒也是个无辜的,奴才听说她当年被抱到王府上时仍不足月,生母早逝,她先天不足。咱们王爷福晋都是慈悲心肠的人,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子,是是非非又何必牵累她呢?”

是这样的吧?一定是这样的。他何尝又不懂呢?他们醇亲王府,是天下第一表面上风光无两,内地里却波涛暗涌的所在了。自从他们的兄长载湉成为了当今的皇帝,他们家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再由他们自己掌握。就算常年无法相见,他也有所耳闻,他的阿玛贵为亲王,却处处谦抑,唯恐有心之人弹劾他以皇帝本生父的身份自居。

载涛登上马车,心中感到一丝宽慰——也许那些人前表现出的冷漠,也并非自己亲人们的真心。他放下面前的薄帘,轻声道,“走吧阿升,谢谢你,今日对我说这些。”

载沣紧紧攥着载潋的手,他依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载涛渐行渐远的背影,再也没有回过头。他就要忍不住,就要追上去,身后却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拦住。载沣红着眼眶回头,看见载泽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他开口争辩,“小七他!…从来都不知道!…”

载泽却打断他的话,“你忘了七伯父叮嘱过什么了?”

载沣指向远处的手垂下来,他合起眼来摇了摇头,有眼泪从脸上滴落下来,“在我们这个家,从没有一天…没有一天,团聚欢愉的时刻。”

载潋不知所措地看着情绪失控的哥哥,她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载洵见状,急忙走到载沣面前来,他接过载潋的手,低声提醒自己的兄长,“五哥,别说这样的话,今日我们出府来,是要带妹妹玩儿的…妹妹还在这儿呢。”

听到“妹妹”二字,载沣才猛然回过神,他左右回头,发了疯一样地去找载潋。他看到载潋被载洵护在身后,于是双手用力拨开载洵,他将载潋紧紧抱进怀里,声音哽咽道,“妹妹,小潋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你不会…”

载潋抬手擦了擦他眼角边的泪,缓缓笑起来,“五哥说什么呢,我自然,不会离开你们的,永远都不会。”她不知道在她的家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只有她不被允许知道。可她,此时此刻却感受到兄长们心里那一股忍辱负重的悲伤,浓烈到已经将她也吞没了。直到这一刻,她不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只想告诉他们,无论真相是什么,她愿意和他们站在一起。

“这位小少爷难道真的相信吗?”载沣听到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他急忙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将载潋护在身后,“什么人?!”

载潋也抬眼望去,她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只穿一身素袍,他上前走了几步,笑道,“凡人生命太短,怎么能轻易许诺永远呢?”

载沣紧张地护紧了载潋,苏和泰挥手示意王府亲兵上前来护住几人,老人却仰天发笑,叹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们又何必对我一个风烛残年之人大动干戈?”

载沣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们都退下去,老人站定在原地不再靠近,他只是望着载沣笑道,“这位小少爷,我相信,你会得到一切,包括至高无上的尊位和呼风唤雨的权力。”

老人定定望着载沣,眼神忽然锋利起来,“可你也会失去一切,你的权力,你的尊荣,还有你最在意,一直可望而不可得的亲人温暖…”老人又笑了笑,忽然指向他怀里护着的载潋,“还有她!无论你今日如何拼命将她护在身后,她都会离你而去的。你们都一样,会失去你们一直引以为傲的一姓之尊,还有这片,奉养你们一姓之尊的天下。”

“放肆,胡言乱语!”载泽再也听不下去,他挥手招来侍从,狠狠道,“此等疯迷之辈,光天化日之下满口诅咒,不从速缉拿,还等什么!”

载泽身边的侍从亲兵将老人死死钳制住,载泽大步跨下台阶,站在老人身侧,连看他也不看,只冷冷开口,“狂妄放肆,我本敬你年长,你却竟敢口出狂言诅咒我大清千秋社稷,我大清文治武功建树无数,又岂是你口中奉养一姓之尊的家天下?你实在是自己寻死。”

“泽兄!”载沣放开载潋,他追到载泽身边来,他犹疑地看了看身边面色从容的老人,低声劝道,“泽兄,如今临近年下了,你我既是宗室中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又何必在外招摇生事,落人口实啊。”

载泽猛然回头看了看载沣,指着老人怒气冲冲问道,“你我既是宗室中人,又如何能忍受他胡言乱语?今日一旦轻纵了他去,来日我们还有何颜面再觐见两宫!”

“泽兄!”载沣死死按住载泽的双臂,依旧劝他,“泽兄有没有想过,他又是怎么认得我们的呢?小潋儿鲜少出府,他怎么会认得?如今宫府之墙与百姓隔绝已久,世人难见我们真容,更不知我们的心性,所以才对我们多有诟病物议,想他已早清楚了我们的来历,只等你怒极了犯错,好坐实外间对我们的揣测啊!”

载泽听到此处才稍稍冷静,他走到老人的面前,与他面对面,“我不管你来历如何,今日的目的又是什么,我只告诉你,你所说的,都不会有成真的一天。任何人,都休想,动摇我大清的千秋基业。”

载泽转身离开,招来阿纳图吩咐,“带下去,让稽查衙门处置,说是七伯父府上送去的人。”

载泽大步离开,载沣也走回到载潋的身边来。载泽立刻改换了一副笑容来,他对载潋笑道,“三妹妹不必怕,一个久考不中,于是出口诅咒的疯迷之辈罢了。”

载潋歪一歪头,她并不明白载泽口中的“久考不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她却有几句话想对那位老人说。载潋没有回应载泽的话,她拨开载洵环住自己的臂膀,趁兄长们不留意,跑到老人面前去。她叫住老人,对他笑了笑,“其实你说的,尊位,权力,我不大明白,可我想,我五哥他,心地豁达,生性宽厚,不会真正在意这些。不过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

“三格格说错了…”老人摇着头轻笑,“常言道,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载潋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反驳他,“不,我说的就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凡是我能得到的,无论是你说的尊位也好,权力也罢,那都是我们命中该得的,配得的!你说我们总有天要全部失去,那便也是一种幸运了,以免我们承受不住,招来更大的横祸。”

老人忽然高声笑起来,他探着头望向载潋,“没想到,没想到,我以为宫门王府之内,皆是养尊处优,贪欢享乐,麻木无知之辈,没想到三格格倒有自己的处世之道。我倒希望三格格,此生,能一直这样从容乐观。”

载潋抬头看着他,其实并不能完全听懂他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口就能称呼自己为“三格格”。她只是将她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而已,“还有,你说我说大话,说我是凡人,生命太短,不能轻易许诺永恒。你说得没错!可什么人能真正生而永久呢?不过是在有生之年,言出必践而已,这就是我一个凡人能做到的永远了!”

载潋转身离去,载沣急忙将她重新护在身后,颇有些生气地训斥她道,“怎么胆子愈发大了,什么人什么事你都要管一管,你若这样让我不放心,往后就不带你出府来闲逛了!”

载潋撅嘴不服气,瞪着载沣道,“贯会威胁我…还不是因为这个人惹你生气了!”载潋如此一说,载沣立刻心软起来。载潋知道他又心软了,于是摇晃着他的手臂笑起来,“行了,我的小五爷,别生气了!你在外面这样谦和有礼的,怎么就对我张牙舞爪呢?”

载泽在一旁高声笑起来,他点了点载潋的额头笑道,“小潋儿啊,你五哥他是一向谦和有礼的,对你,无非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载潋重复了一遍载泽的话,她呵呵笑起来,“今天也算是又学了一个新词儿!不愧是我阿玛成天挂在嘴边,教我们好好学习的好大哥!泽公懂的道理,就是比我们兄妹多!实在是会给我五哥找借口呢。”

“你瞧,我替载沣开解几句,她就冲我也来了!”载泽笑着指向载潋,玩笑着望向载沣和载洵,载洵笑道,“泽兄,你如今领教了吧!我们家妹妹是最难缠的,真叫人恼也恼不得。”

载涛回府后,听闻自己养父奕谟的长女病重了,可他却不想露面去探望。他径直回到自己房中,可依旧坐立难安。前不久奕谟的独子殁了,奕谟正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眼下长女又病重。小阿升见载涛魂不守舍,于是劝解他道,“小七爷,不如去看看贝勒爷大格格吧,免得外头闲言碎语议论您。”

载涛不屑一笑,“我与他们,一向没有手足亲情的,这些年来受的苦楚够多了,都是拜他们所赐,他们排斥我,又忌惮我,从未将我视作亲人,他们难道会不知道?我此时露面,非但不像是看望,倒更像是去取笑作乐,省了这麻烦吧!”

“那…您发什么愁呢?”阿升继续追问,载涛跑到门外回廊下去,他望着大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头叹道,“走前没和她说清楚,我只担心,她会不会和我五哥六哥闹,问他们我到底是谁,他们会不会遇见什么麻烦?”

阿升听得一头雾水,正想问载涛在说谁,忽然意识到他在说醇亲王府的三格格载潋。阿升不禁笑道,“果然还是血浓于水的,小七爷还是牵挂小五爷和小六爷的。”载涛摇摇头,“都说那小丫头最是难缠,机灵得很,我怕我兄长们应付不来。”

阿升听罢随口笑道,“那又怎么会,他们一同长大,彼此最了解彼此的心性,咱们小五爷在她面前必然有兄长的威严在的,三格格不敢胡闹。”阿升话毕,忽觉话中所失,载潋是夺走了属于载涛的一切,才能与兄长们一同长大。

而载涛却释然一笑,自从今日见过她,听见她追上来对自己说,“我以为你也该是我的哥哥,一定是这样!”那些积年累月的恨意竟然瞬间冰消溶解——他的亲生父母和兄长们从没给过他的温暖和包容,竟然是她带给了自己。

载涛拦住阿升要自己掌嘴的手,他只轻轻笑道,“一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而已,我又怎么会真的记恨她。”

飞鸟在四四方方的空中盘旋着,也找不到落脚之地,眼下的一片宫阙,寂静而肃穆。幽深的宫墙隔绝人世,令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生来,就变得矜贵而疏离。这座宫阙世世代代以来,只为一姓之人所有,如今,这里只奉养那一对并不同心的“母子”。

储秀宫,是如今这座庞大的宫城内最富丽堂皇的殿宇。掌控帝国命运的真正掌权者——大清国当今的慈禧圣母皇太后就生活在这里。这里,才是庞大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

有太监垂首疾步走过三道镂空的垂花罩门,脚下熟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自鸣钟规律地摆动着,空气静得如同凝固一般。身份尊贵的太监大总管李莲英掀帘而出,他漠然问小太监道,“什么事?”

小太监惶恐对答,“大总管,是稽查衙门的消息,说是醇亲王府上押去了个反叛的逆贼。”李莲英警觉地捕捉着小太监话语中的消息,他挑一挑眉,“醇亲王今日出府了?”

小太监不敢抬头,继续回话,“回大总管的话,说是小五爷、小六爷还有泽公爷领着三格格出府了,还碰巧…遇见了小七爷。”

李莲英不禁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兴奋,他压制住嘴角的笑意,“是七爷大意了,大意了,怎么就让他们碰了正着呢。”李莲英挥手示意小太监下去,随后转身入内。

他跪在一道东珠挂帘之外,有轻烟薄雾弥漫而来,眼神低垂间仍能看到妇人鞋底上镶嵌的珠光宝气。殿内只有玻璃鱼缸内金鱼游动的水花声,随侍的宫女不敢发出丝毫的响动。妇人挪动脚步,鞋底与大理石地面相碰,悠悠缓缓,叮叮咚咚。她落座在窗下的坐榻上,阳光倾洒进来,落在红漆镂雕牛角绣球的庆成灯流苏上。

“莲英,你起来回话。”她的声音冷厉,像刀剑的脊背划过胸膛,让人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李莲英规规矩矩起身,却始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有颔首回道,“回太后,稽查衙门回话,今日醇亲王府上几位小爷领三格格出府了,遇着了奕谟贝子府上的小七爷。”

皇太后捻起手边的太平轮,不禁冷冷发笑,“你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谁不知道他载涛才是七爷的亲生儿子。”

李莲英也不禁笑起来,“是啊太后,小七爷才是七爷的儿子,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李莲英话至此处,才敢稍稍凑上前去一步,抬头看一看眼前尊贵的皇太后,他又道,“太后,三格格不是七爷和福晋的女儿,她若知道了真相必然与王府离心离德。您等这一天太久了。”

太后斜睨了李莲英一眼,他依旧如此敏锐洞悉自己的一切想法。太后放下太平轮笑道,“我那妹妹,子孙缘薄,没有自己的孩儿。我知她膝下寂寞,才送她这个女儿。我对她深重恩情,如今也到了她们母女报还我的时候了。”

李莲英眼神流转间思忖——世人皆知,当今的皇帝是醇亲王福晋唯一的亲生孩儿,可太后却说福晋子孙缘薄,膝下无子。他自然明白,太后拆散醇亲王府的兄弟三人,安插载潋,都是为了能更好地操控醇亲王和王府。她从来不允许皇帝记挂生父生母,不允许醇亲王胆敢以皇帝生父的身份自居,更杜绝皇帝的亲手足们藏有助力皇帝的野心。

李莲英笑道,“自然,太后,三格格身份尊贵非常,全是托太后恩德。咱们万岁爷年轻气盛,不懂太后良苦用心,自然该有人为太后鞍前马后通传消息。三格格是万岁爷妹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李谙达又说什么呢?”李莲英话音才落,忽听殿外传来清脆女声,他慌忙退后跪倒,颔首伏地。珠帘被轻轻掀动,小宫女们躬身退让,有菊花香气四溢开来,与殿内的茶香融合弥漫。

来人穿着一件蓝地蝶恋花竹叶纹氅衣,梳着规整的两把头,上簪碧玺宝石与东珠流苏。殿内的人们更加不敢作声,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顿了顿,她转了头去才笑道,“闺女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女儿临时起意,入宫来看望皇额娘,也想着顺便来瞧瞧,几日不见,我们李大总管又涨了多少本事,巧舌如簧,能哄得皇额娘这样高兴?”她狠狠瞪了李莲英一眼,令他更加蜷缩在原地,忍不住地打颤。

来人正是皇太后从恭亲王嗣下过继而来的女儿——荣寿大公主。她是皇帝姐姐,太后的养女。她为人雷厉风行,最恨宫中宦官蛊惑主上,对皇太后的很多谋划也敢直谏不讳。皇太后溺爱她,她也总是能抓住太后的理亏之处,所以她的皇额娘甚至有几分惧怕她。

荣寿公主站在李莲英面前,垂着眼眸扫了他一眼,冷笑道,“李谙达做什么亏心事了,这样害怕我呢?”她向太后见过了礼,便笑着坐到太后身边去。太后无奈地挥挥手让李莲英起来,荣寿公主转头向太后笑道,“皇额娘,刚才闺女正听着呢,您说谁呢,谁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什么人选?您有什么事,尽管放心交给女儿去做吧,何需旁人。”

太后拍拍她手背,清了清喉咙道,“你李谙达和我聊起小潋儿了,说她年幼,机灵,入宫给我解闷儿,最合适不过了。”

“是这样吗,李谙达?”公主抬头去看了看李莲英,李莲英却立时低下头去,“回大公主,是,是的,奴才陪太后聊天,奴才说醇亲王三格格是进宫来太后解闷儿最合适不过的人了。”

荣寿公主的生父是恭亲王,她与载潋是同宗同族的堂姐妹。她早就明白,她的皇额娘将载潋过继到醇亲王府,这些年来“好心”帮助醇亲王与福晋隐瞒载潋的身世,为的只是有朝一日可以由她亲手揭开真相,使载潋与养父养母离心离德,再借机对载潋加以利用。

自幼离开父母手足的荣寿公主,长在深宫,无数个刀光剑影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撑过来。她深知这皇宫,看似天家富贵,实则交相倾轧,腌臜不堪。荣寿公主从未见过载潋,只是经常听闻,七叔父醇亲王奕譞对她宠爱非常,她不忍心见依旧洁白如纸的妹妹被早早拉入局中。虽然她明白,载潋的入局,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皇额娘,”荣寿公主忽然柔声起来,她剥了橘子递到太后手里去,“闺女觉得,潋儿还太小,她能懂得什么,怎么陪您解闷儿?您要是闷得慌,不如闺女请入京的徽班进宫来,唱戏给您听,闺女陪您一块儿。”

太后看了公主一眼,发笑道,“戏什么时候都能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到你万岁爷身边的哟。”荣寿公主只一听,便明白太后要做些什么——她要载潋依靠着“皇帝妹妹”的身份去到皇上身边,替她自己打探皇上的动向和消息。

“皇额娘!”荣寿公主忍不住紧张地叫起来,她立时站起身来,又跪倒在太后脚边,“皇额娘!载潋还是个小孩子,您不能让她去做这些事啊,皇上是她兄长,醇亲王是她阿玛,若是她一不小心,做了什么有违父兄心意的事,她将来该怎么生存呢?您又怎么忍心,醇亲王福晋将她视为己出,小潋儿是您的外甥女啊!”

“大公主这话可是说错了。”李莲英忽然笑起来,对公主沉沉道,“三格格这些年来能身处醇亲王府的荣华富贵之中,全是托太后当年懿旨的洪福,若无太后,她又怎么能成为万岁爷的妹妹?这些年的福享过了,她也该报答太后深恩了。若说依靠,父兄岂是她真正的依靠,太后才是她真正的依靠,若能依靠着太后,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无尽呢。”

荣寿公主狠狠瞪向李莲英,她早知这个宦官蛇蝎心肠,只会一味逢迎。可她无暇与李莲英计较,她还要做最后的努力,她仰头望向太后,恳求道,“皇额娘,女儿自然都懂,您是天下所有人的依靠呀!所以,您又怎么能不对天下人报以慈悲心怀呢?潋儿才刚几岁…”

“胡说!”太后狠狠呵斥,她拍着心口望向荣寿公主,“我何时不对载潋抱有慈悲心怀?莫要说她本就是爱新觉罗宗室,是我至亲晚辈骨肉,就说她奉我懿旨过继到醇亲王府后,是我亲妹妹的女儿,她是我外甥女,我又怎么会不疼她?”

“可是,皇额娘…”荣寿公主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太后硬生生打断。太后起身走向里间,她背对着公主冷声道,“够了,你不要说了!你回去吧,等会儿皇帝散学,我们母子还有话说,你在这里不方便。”

四人回到醇亲王府上时已近晌午,王府大门大敞,有成群结队的亲兵与侍从在门外候立。王府门外的什刹海湖水正潺潺流淌,一直与王府内的南湖相连。如今春色盎然,湖水解冻,绿柳抽芽,王府内亭台楼阁错落,仿佛琼瑶仙境,与世隔绝。

侍从等人见四人下马回府,有人先进府内传信,又有人上前来迎接。载沣侧头看了看门外停靠的马车与候立的太监,当即问迎上前来的王府总管张文忠道,“忠叔,宫中来人了?”

张文忠连忙回头去看载潋,见她一心陶醉在门外的美景里才敢压低声音道,“是呀小五爷,王爷和福晋吩咐奴才出来告诉您,别叫格格到宝翰堂去,快叫她回涟漪殿去,王爷和福晋也好想办法周全。”

载沣听罢,心中陡然一惊,他急忙转身去抓住载潋,将她紧紧束在身边,低吼道,“潋儿,快!你快回你房中去,不要去大书房,没人叫你出来,你不许出来!”

载潋被吓得怔忡,她问道,“怎么了五哥?我们回来,还没有去向阿玛额娘请安,我怎可以独自回房中去?”

“姑姑,领她走!快走!”载沣根本不为载潋解释缘由,只是焦急地吩咐静心带载潋离开。

“怎么了,五弟。”载泽上前一步来询问缘由,载沣蹙眉,在载潋面前有难言之隐,他只抬头望向载泽,用眼神乞求他,“泽兄,求你为我们护住潋儿,等宫中的人走了,我再去接她,我在此谢过了。”

载泽见他眼中急得有泪水,知道有人正要横刀夺走他最珍爱的一切。载泽转头又望向载潋,见她还懵懂无知,她全然不知道,其实在她梦幻的美梦之外,是一层又一层的悲伤与算计。其实他知道,总有一天载潋要知道这一切,他也没有理由为了载沣和载潋去反抗他的皇太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力,到底能护住载潋几时。可他愿意一试,当作偿还这个女孩儿曾为他带来过为数不多的欢愉。

“三妹妹,走吧,我陪你到西花园里去喂金鱼,怎么样?你五哥说,七伯父在见朝上官员呢,你过去了不方便,等客人们走了,咱们再去给七伯父和七伯母请安,如何?”载泽耐心地对载潋解释,可载潋半信半疑,她仰头看向载泽,不解问道,“朝上官员?我阿玛从来不用我避讳朝上官员,今天来的是什么人物,能吃了我不成?”

载泽一愣,反倒呵呵笑出声来,他领着载潋往府里走去,“你不吃了人家就算不错了!”载潋跟着载泽走,却扭头望向已经越走越远的两位哥哥,他们脚步匆匆,像是急着去见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载潋走在通往西花园的回廊上,身边路过一些她平日里从没见过的小太监,想来是新入府的,她并未过心,却断断续续听见有人议论,“这就是那三格格,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载潋回头瞧了他们一眼,他们与载潋目光相对,沉默了片刻又议论起来,“别说,仔细看,她倒有点儿像是王爷和福晋的亲女儿!”

载潋听不懂,心里却咯噔一响,她想起入府前神情焦虑的载沣,又听到小太监们的议论,她不禁扯着载泽的衣角问起来,“泽公爷,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我不能见的人物来了?”载泽低头看着载潋,他拍了拍载潋的头顶安抚她,“不会,怎么会,七伯父伯母和你哥哥们怕你累而已,叫我先陪你去喂鱼。”载泽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步伐。

载沣与载洵急匆匆赶到宝翰堂时,只见阿玛与额娘都到了,可今日并没有什么贵客,只有太后宫里的太监二总管崔玉贵在这里。婉贞福晋显然有些不快,她直直注视着崔玉贵道,“你们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兴师动众,王爷与我还以为是皇太后皇上到了呢。”

崔玉贵逢迎地笑着,话里的意思却渗透出逼人的寒气,“奴才们岂敢在王爷与福晋面前摆威风,无非是太后所托要事,不敢唐突而已。福晋也尽请宽心,万岁爷是不会随意驾临醇亲王府的。”

婉贞被狠狠刺痛,她明白——她的亲姐姐,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是不会允许她的亲生儿子回到这个家里来与她团聚的,一刻也不会。

醇亲王奕譞自然听得明白这些宦官话中的意思,他上前来一步,紧紧搀扶住自己的妻子,他随后开口问道,“说吧,什么事。”崔玉贵立时又笑道,“七爷,奴才们只是来看望您与福晋的,太后听说福晋一直病着,终日放心不下,她老人家又不能亲自来,所以叫奴才们来替她看望。至于别事,自然有李大总管会替太后办妥的。”

载沣听至此处浑身一冷,他冲到崔玉贵的面前去质问他,“你说什么?李大总管,李大总管今日也来了?为何不见他在这里!”

崔玉贵弓着腰转头面向载沣,仍旧笑道,“小五爷,李大总管呈太后懿旨,是要见三格格。三格格又不在这儿,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载潋满腹心事地跟着载泽往西花园内走去,湖水的叮咚声已近在耳畔,而她今日却没有兴致去登高喂鱼。往日她最喜欢站在这里,等待着两位哥哥散学。载泽将载潋护在身后,他惦记着载沣的嘱托,要看护好载潋,等宫中的人离开了,再让她离开西花园。而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让他措手不及。

李莲英闪身从回廊后走出身来,笑意满面地迎上他二人,“奴才给泽公爷和三格格请安了!”载泽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极力保持镇静,他见身后依然没有醇亲王府上的人过来,于是护在载潋身前回礼道,“原是李大总管,失敬了,您今日没在宫中侍奉皇太后,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莲英的目光绕过载泽,如刀子一般锋利地注视着被他护在身后的载潋,他冷笑道,“泽公爷多礼,今日太后吩咐奴才件差事,奴才自然要为她老人家搬得至善至美。”

“这样…”载泽伸出手臂来下意识地护着载潋,他沉沉笑了两声,又抬高了声音对李莲英道,“既然有要务在身,李大总管就快些去吧。”李莲英笑了笑,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们围过来,载潋此刻才明白,原来那些脸生的小太监都是这个人身边的人。

载潋不能在李莲英面前表现出太刻意的抗拒,因为人人都知道,眼前这个宦官,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红人。他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也渐渐明白,恐怕不是载沣多虑,今日他们的目标就是载潋。

载泽为了拖延时间,刻意笑了笑,转头对载潋道,“三妹,你年纪小,未曾见过,这位是皇太后身边的李大总管,你该叫他一声李谙达。”载潋从载泽的身后走出来,她面对着眼前满面堆笑的陌生人抬起头去,心里虽有些怕,可她鼓足了勇气笑了一笑,“见过李谙达,谙达今日来找我吗?”

“诶呦,这就是皇太后嘴里日日挂着的三格格呐!奴才见过格格,给格格请安了。”李莲英弯着腰去打量载潋,载潋退后一步,站到湖边的石头上去,蹙着眉对他道,“不必了,谙达刚才请过安了,不用再请一次!”

李莲英面对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小孩子,忽然有些窘迫,习惯了逢迎谄媚的他,竟不知该要如何拿捏这颗小孩子的心。李莲英稍站直了身,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以及宫女们都过来,他对载潋笑道,“三格格,您还没见过太后呢,她老人家可是观音转世,天底下最慈悲心肠的人了,她老人家正想见您呢,您随奴才们走一趟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和宫女围上来钳制住载潋的双臂,拉着她往外走。载泽急忙冲上前去拦住,他对李莲英厉声起来,“李谙达,这恐怕不合规矩!三格格是醇亲王的女儿,岂有随意带走她,却不回禀王爷和福晋的道理!”

李莲英停下脚步来,他故作听不明白,装糊涂地问载泽,“泽公爷,您恕奴才糊涂,没听明白,难道王爷和福晋,就能不遵太后的懿旨吗?”

“你们放开我!”载潋使劲挣扎,可身边小太监与宫女们却死死将她钳制住。李莲英催促身边的人们走快点,他压低声音对载潋道,“三格格您怕什么,等见了太后,自然有的是享不尽的恩荣,奴才不敢骗三格格,咱们的太后是天底下最慈悲心肠的菩萨。”

“站住!”载潋来不及说话,忽听见前方的回廊上传来额娘的声音,她喜极了望向额娘来的方向,放声大喊起来,“额娘,额娘!我在这儿!”婉贞福晋急匆匆地跑到载潋身边来,她一把狠狠推开钳制住载潋的太监与宫女们,她蹲下身去仔细看载潋有无受伤。

载潋搂紧婉贞福晋,后怕地开口道,“额娘,他们说要带我走,去见太后!”婉贞福晋擦了擦载潋额头上生出的汗,安抚她不必怕,随后站起身去狠狠瞪着李莲英道,“多日不见大总管,大总管又能耐了,都敢在我府上明目张胆地抢我的女儿了。”

李莲英不敢作声,他自知理亏,更知道眼前的人是太后的亲妹妹,皇帝的亲额娘,他见罪不起。婉贞福晋绕着李莲英走了一圈,冷冷道,“你们倒是聪明,兴师动众地来,教我们以为是两宫驾临,都聚到大书房去接驾,而你,就借机来强抢我的女儿。”

李莲英颔首道,“福晋错怪了,奴才们岂敢在您与七爷面前抖机灵,不过是替太后办差。”婉贞福晋随即一笑,“替太后办差?就是入府来强抢我与王爷的女儿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土匪的勾当。”

婉贞如此讥讽皇太后,在场的人都被吓得噤声,可婉贞福晋不怕,自从她的亲姐姐用手中的权力无情地夺走了自己的孩儿那一天起,她就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醇亲王奕譞此时也赶到了,在场的人们纷纷见礼,他只蹲下身去看载潋。载潋抬起眼眸,她看到自己阿玛那双总是温热而有力的双眸,她当即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紧紧抱住。载潋不再害怕了。

奕譞看到载潋脸颊上不易为人察觉的擦伤,一向行事退让谦逊的他忽然暴怒,他狠狠将李莲英踹倒在地,狠狠骂道,“管好你手下的人,你若不会管教,我替你管教!”载沣也被阿玛的行为吓到了,他想到自己在深宫之中的兄长——今日阿玛责罚了李莲英,恐怕明日太后会将这股恼火加注在自己兄长的身上。

“阿玛!”载沣冲上前去搀扶住自己阿玛的手臂,默默摇头示意阿玛不要冲动。奕譞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都围上前来,才遏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他拍了拍载沣的肩头。

婉贞福晋走到载潋身边去替她理好被人拉扯乱的衣裳,她回头望向此刻蜷缩跪在地上的李莲英,“大总管起来吧,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太后不是要见小潋儿吗,刚好我也有时日没进宫向太后请安了,我与她一同去。”

李莲英站起身来,她想起自己临行前太后的叮嘱,此刻便咬着牙回话道,“福晋,恐怕您不能陪同三格格一同入宫了,太后吩咐奴才,今日只见三格格。”婉贞福晋知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她不舍地望了望此刻还对残酷真相一无所知的女儿,等她回来,她就不会再是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心底里升腾起愧疚与不忍,可她已没有更多的能力去护她了。

婉贞福晋蹲下身去望着载潋,叮嘱她道,“潋儿,入了宫后要守规矩,不要东张西望的,见了太后要行大礼请安。她若问你什么,如实答就是了,别顾虑太多。不要怕,阿玛还有额娘等你回来。”载潋望着额娘,她眼里有亮晶晶的光亮,不知为何,载潋不再感觉害怕了,虽然要去的地方陌生,可她的额娘告诉他,她与阿玛会等她回来。

载潋用力点一点头,她抬手擦去额娘眼角边的泪意。婉贞福晋起身,她点一点头,不再与李莲英争执,她吩咐手下的人,“去备马,送格格进宫,照顾好她。”她又望向载沣,“载沣,你送妹妹到宫门外,等她一起回来。”

李莲英此刻才领着手下的人离开,载泽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载潋被家中这样多的人爱着。可他忽有些不忍,因为她就要知道,其实这些人,都不是她的亲人。他明白,他们宗室中人,没有一个不是太后的棋子。往后还能见到那个心干净得像是什刹海中湖水的女孩儿吗?他不知道。

载潋随着载沣与人群走远,婉贞福晋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落泪,她想到,在那个咫尺却天涯的皇宫中,她唯一的亲生孩儿就生活在那里。她忽然控制不住地喊,“潋儿!若是见到他,要告诉他,额娘一直很想念他!一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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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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