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已经一刻钟了,怎还不来?”

周其卿坐于枝丫间,时不时抬头望月,估算时辰。

章旭其实早已等候得有些烦扰。

但抬头见周世子并无半分不耐,反而越发激动欣喜,面上不好拂了周世子的兴致,便道:“快了,快了。”

周其卿被罚抄一事,府中人尚不知情,今夜出来,也是打着与人习书的名头,找了个“替身”躲在房中习书。

罚抄事小,若让父亲知晓,恐又是一番训斥。

正思虑着,忽而树下的章旭倏然大喊:“来了!”

周其卿猛得坐起身,循着视线望过去。

一人身着夜行衣,面掩白纱,脚踏月色,疾步朝树下行来。

那人身短形弱,喉上无隆起,俨然女子无疑。

在章书欣悦的目光中,那小娘子从身后背的布包中摸出一打纸和一本书,一齐交给他。

“说好的,三十文。”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她的声音低哑如重石坠地。

“哎,寥寥几笔的事儿,何必要的这么多?”章旭摆手,随手摘下金灿灿的玉穗子,“呐,这个就抵那三十文了。”

“我不要玉穗,我只要钱。”

章旭道:“本少爷的玉穗由金蚕丝织钩,千金不换,给你那是抬举你,少挑三拣四。”

“我也会编玉穗,编得比你的破穗子还漂亮,也能买个好价钱。”见人反悔,她倒也不装了,亮着嗓子道,“你若不想全华京知晓章尚书之子学绩不合格还到处坑蒙拐骗,就赶紧给钱走人!”

“你——”章旭脸上骤然憋成猪肝色,忽而想起树上还有一人,又生生压下去,咬牙切齿,“你敢?”

“你大可一试,我在华京有的是人。倒是你三两次赖账,怕不是钱都花进了青楼……”

“噗。”周其卿没忍住,倏然笑出声。

谢逢华一激灵,完全没注意到还有第三人存在,脸上白了几分。

周其卿一跃而下,拍拍土,道:“把钱给她。”

“世子……”章旭讪笑,打眼撞见周其卿凛冽的眸光,咽了咽口水,不情不愿地掏了腰包。

谢逢华扫了他们一眼,一个个铜板数入荷包,悬着的心稳当落入腹中。

章旭愤恨地瞪着她。

周其卿道:“还不走?”

“走。”谢逢华重新将布包背在背上,“这就走。”

周其卿挑眉,上前两步横在她面前,“本世子没让你走。”

章旭对上周其卿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吗?”

周其卿扬了扬下巴,“滚。”

“哎!”章旭不敢多留,诺诺应声,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待他走远,谢逢华抬头看向高她一头的少年,道:“你也需要抄书吗?一万字十文,不议价。”

周其卿道:“方才我帮了你,可否便宜些?”

“再便宜些我就吃不饱饭了。”谢逢华上下打量他,“大富大贵之人,何必为了蝇头小利斤斤计较?”

这话分明是在捧他,可这言里言外,总与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不一般。

周其卿上前一步,“你知他是章尚书之子,那你可知我是谁?”

墨色披风虽随意,内里的圆领袍却是用的华京最上等的云浮锦,衣摆暗绣祥云,在墨色皂靴之上流动。

双陀革带悬挂的玉饰造型别致,在全华京,这种玉料只在宫中贵人间流传。

谢逢华盯着他,半晌,摇头:“不知。”

周其卿眼底藏着几分笑意:“你可知周家世子周其卿?”

谢逢华抬手扶正面纱,冷漠道:“不知。”

全华京还有不知他周其卿的人?

连一个小小的尚书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却连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周家世子都不曾听闻。

周其卿有些吃味:“你怎知他是章尚书之子?”

谢逢华道:“猜的。”

周其卿道:“为何不猜我是谁?”

谢逢华眉心微蹙:“你是太子又如何?一万字十文,不议价。”

真是个犟骨。

周其卿道:“我给你三两银,你替我抄《说礼》如何?”

谢逢华眼底微动,正欲应下,忽而又听周其卿道:“后日便要。”

谢逢华额角跳了跳:“《说礼》全文二十余万字,最快也要四五日。”

“不议价。”

“你——”谢逢华哽噎,转而脑筋一动,道,“书呢?”

周其卿从袖中摸出一本破旧的书本。

谢逢华接过,小心拂去封皮上的浮尘,翻了两页,找到藏在书页中的记号,更加确信这本《说礼》便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本。

谢逢华按下躁动的心跳,干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后日晚间,你来这里取书。”

“后日一早我便要。”周其卿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今日走得急,忘记带荷包了,这玉佩就充当定金。”

什么定金,分明是生死状。

拿上这块玉,相当于把半条命交给他,若日后违约,别说是谢逢华,就连兄长和嫂嫂也会被连累。

“贵,不要。”谢逢华道。

“拿着。”周其卿道,“你若跑了,我从哪儿说理去?”

谢逢华依旧不接。

摸遍全身,也只得从耳上摘下一对月白玉珥珰,用丝帕包了,道:“这个抵给你。”

掌中轻飘,掂了掂,没什么分量。

“这是?”

“我娘留给我的。”谢逢华拎起布包,“没几个钱。”

乘着夜色,周其卿飞身下树,堪堪避过值守的家仆,潜足至一窗下,轻敲了三下。

窗扇推开,一张稚嫩的声音从缝隙中传来:“世子?”

“是我。”

周其卿翻窗进屋,边解披风边问道:“父亲可曾来过?”

书童道:“老爷今日公务繁忙,人倒是没来,只托人传过话。”

“说了什么?”

“大人说,世子读书辛劳,不如明日随大夫人上山为国祈福,权当游玩。”

离华京最近的灵隐寺也需半日路程,以母亲的性子,怕是还要斋戒两日。

拆发冠的手僵了好一会儿,周其卿褪下夜行衣,道:“这几日学正考察功课,不得空,让四妹妹陪母亲去吧。”

周其卿散下乌发,唤下人备水沐浴。

书童为难:“世子,此行是陛下亲自下诏,指名道姓让您随行,就这么拒了,恐怕……”

原来是舅舅下的令啊。

难怪父亲如此焦急。

“去几日?”

“三日左右。”

后日回不来,违约又不妥当。

那小娘子的珥珰还在他手中,若交予他人代还,万一路上出了差池,怕是千金再难还情了。

周其卿望向正在叠理衣裳的书童,眼睛一转,道:“阿铭,过来,小爷求你办件事。”

谢逢华回到家中,推开门,抬眼撞见院中站着一人,险些被门槛绊倒。

出门前分明已经看到正房熄了灯火,他怎的突然起兴出来赏月了?

谢逢华腹诽着,偷偷将布包藏在身后。

“兄长。”

“去哪儿了?”

谢怀世年长她七岁,成了教书先生后,不仅人苍老如邻家长叔,说话做事更是越发老成古板。

“睡不着,出门散散心。”

谢逢华不埋怨他,只是越发思念当年那个带她翻墙吃糖糕的兄长。

谢怀世默然,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耳朵上,瞳孔微缩:“娘留给你的坠子呢?”

谢逢华摸了摸耳根,不发一言。

谢怀世只知小妹嗜书,甚至不惜变卖首饰换钱贴补家用。

可那珥珰是母亲生前最喜爱的物件,亦是谢怀世对母亲的唯一念想。

谢怀世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你需钱买书,尽管向我要便是,你怎能——”

话到喉间哽咽,当年被岳父母上门羞辱都未有此刻无力。

谢怀世看着风中摇摇欲坠的至亲,宛若当年父母离世后,站在棺椁前孤独无助的自己。

谢怀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无能。

凄风萧瑟,谢逢华不禁战栗,壮了壮胆子,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兄长,只是暂时抵给他,后日便能拿回来了。”

有了那笔钱,就可以给嫂嫂买药材调养身子了。

谢怀世没应声,慢慢摘下衣袖上的手,沉声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宛若一具傀儡,硬着身子,一步一顿,转身回了房中。

谢逢华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攥紧了包裹。

翌日,谢怀世没有像往常般叫她起床,用过早膳,便匆匆出了家门。

兄妹闹别扭又不是一两次了,往往吵得一个生闷气一个偷抹泪,但晚间便又和好如初。

明玥见怪不怪,只重新热了米粥。

看到谢逢华眼底的乌青,明玥险些没端稳盘子,“昨夜黄米又乱叫吵到你了?”

黄米再通人性也只是条数月大的狗,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更扰心绪。

谢逢华头发凌乱,闷闷不乐趴在桌案上。

明玥拾了根发带,以指为梳,将她柔顺细软的发丝挽起。

“今日还出门吗?”

“不出了。”谢逢华抄了一页的书,算到现在才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头疼得想撞墙。

若非想早起些找兄长谈谈,谢逢华也不会起个大早,顾不上梳洗就来寻他们。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兄妹擦身而过。

谢怀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明玥将发带系好,碎发拨弄到耳后,惊讶道:“坠子呢?”

“抵给别人了。”

“那钱呢?”

“换书了。”

“你读书读糊涂了?”

明玥总算弄清兄妹二人争执的源头,望向谢逢华的眼神里多了些无奈,“抵什么不好,偏偏是娘留给你的遗物,万一弄丢了如何是好?”

“不会的,”谢逢华道,“我们约好了的。”

明玥道:“可有凭证?”

谢逢华哑口无言。

“空口无凭,你怎敢替他担保?”

“他……他并非那种人。”

谢逢华的确无法为他担保。

只是她太需要这笔钱了。

周其卿生来骄纵,那种不入流的东西,他瞧不上眼,留在身旁也无用。

周世子名声虽差,恶行也多是混迹青楼酒馆之类的传言,况且他愿意帮她一把,自然没必要用这种玩笑话戏耍她。

澄澈的米汤浮现几滴污浊,谢逢华用筷子搅了搅,随着汤面恢复平静,碗中重新倒映出她疲惫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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