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逆不道的邀请师父犯错,是以下犯上不为世人所容,会得到一边唾弃又一边好奇的病态打量,会臭名远扬,会不被祝福。
夜风呼呼而过,手心紧攥的那根林焉的白发掉落在地,白楚攸拉住林焉手停下,林焉不明所以回头看他。白楚攸蓦地抬头,看着林焉眼睛说:“这里的你还在水云间等我。”
林焉唇角的笑意凝住片刻。
这个世界的‘林焉’还在水云间等着,他却跟白楚攸说要带他私奔。
梦中的总是最好的,梦里的‘林焉’也近乎无暇,白楚攸怎么可能与他私奔,是他糊涂了。
但林焉固执,想不通,也舍不得。心痛着,望向白楚攸的眼神失落复杂,心有不甘狠戾道:“回去就杀了他。”
白楚攸提醒道:“第二天会有新的他。”
只要有人想‘林焉’,‘林焉’就会出现,随时随地,随时随刻,在不相离中死去千万遍,也在不相离里重生千万遍。
白楚攸松开两人手,独自继续往前走着,道:“省省吧,你跟他不一样。”
不相离的夜还是昶安的夜,执念变幻的昶安街变了模样,前方萧瑟无比,两排高大的木樨树遥相对望,树枝上挂着斑驳的红。
白楚攸说:“眼睛还能看见时,我来过这里。”
祈福的寺庙因他出现,两排的木樨由他栽种,每许一次愿,就挂上一次祝福,他不能实现的,希望上天如愿。
再走近些,鲜红的祈福带随风飘起又落下,轻飘在眉梢,林焉也走近看,仰头时看见透过树梢洒下的月光,混着飘扬的红,像极了十年前的上巳夜,他偷偷跟着白楚攸去寺庙给白樾祈福。那一晚的月亮好圆,那时候没有离别。
林焉沉声问:“这里还有别人来过吗?这么多祈福带,有好多愿望。”
“多吗。”白楚攸正提着衣摆上台阶,动作缓慢而轻柔,“都是我挂上去的。”
不相离里没有别人,只有白楚攸来过。
林焉顿时心底一颤,再抬头看时心里便多了一份忐忑,期待这些飘红里有一份沉甸的愿望有关于他,又害怕有关于他。
他几乎不敢问出口,紧张着,直把手心掐出血来才敢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阿楚许的什么愿?”
白楚攸轻描淡写道:“你可以自己拆开看看。”
林焉屏住呼吸随手拿了最近的一条,小心翼翼拆开看,上面写着:“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是白楚攸的字迹,祝的是林曜生。
旁边的一条轻轻贴过来,掌心血迹沾上去,林焉迫不及待拆开,这份愿望也有关于他。
“愿林曜生——旦逄良辰,顺颂时宜。”
林焉一下子就笑了,双眼浸红,手都在颤抖,紧接着拆了另外一条。
“愿林曜生——来世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再下一条。
“愿林曜生——鱼水相携,琴瑟和鸣。”
白楚攸始终背对着林焉,没有回头。
“愿林曜生——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四季长乐。”
无言的红底黑字,沉默多年终被人打开。
“愿林曜生如愿。”
仿佛时光回溯,光阴回流,一切倒回到好多好多年前的水云间,在林焉听到一次次坚决而诚挚的“愿你得偿所愿”时,昔日以为是糊弄,以为是打发,以为是随口的不真心,是不敢相信,不敢承认,阴暗的想白楚攸凭什么会对他好,是他是白楚攸徒弟,是偏爱与例外,是容忍与放纵。
光影散去,尘埃落地,林焉双目赤红,缓缓偏头去看那个从不回头的背影。
是天人永隔,不复相见。
林焉垂了手不敢再拆。在他身后,还有上万条未拆的祈福带飘扬。
“白楚攸……”林焉一开口,嗓音有些嘶哑,只知道重复叫着同一个名字,“白楚攸……”
白楚攸还是不回头,只道:“那年放下河灯许愿的深夜,你说我没把徒弟放心里,都不曾为你求一个。”
白楚攸缓缓道:“再往前,师兄生病,我求的也不是为你。”
所以在这里,这两排挂满祈福带的树,都是为林焉一个人,只为一个人。
林焉忍着心中动容,鼻头一酸,如鲠在喉道:“两次,我求的都是同一个人。”
偷偷跟着白楚攸下山,学着他的样子祈福,为的是白楚攸。
林焉道:“我并未为白樾师叔祈福,也不为自己,我求的是那一刻在我身边的你,想要你身体健康,所愿得偿。”
白樾好不好干林焉何事,林焉跪在神佛底下,跪在还不算熟悉的白楚攸身侧,向来仇视这个世界的心第一次有所松动,他看着身旁虔诚为师兄祈福的白楚攸,想起那日在飞瀑下舞剑的少年,用孱弱的躯体,舞飒爽的剑花,轻扬的裙摆宛若激流的白,洁白得不像话。
他忽然也想为他求一个。
林曜生人生中第一次祈福,所求是为白楚攸。
庆幸是为白楚攸。
第二次在河边,捧着可以许下心愿的河灯,林焉侧目望着身旁认真许愿的白楚攸,在心里说了无数次希望他如愿,不管是什么愿。
“阿楚,你怎么不听我心声。”林焉一眼不眨盯着那个背影,一直看,深深看,“你教我读心,你怎么不检查我学得好不好。”如若那夜白楚攸读了他心,知晓他心思,会不会后来听见他说喜欢时便不会那么失措,不会不安害怕?
白楚攸没有回答,也不回头。
林焉也走上台阶,要他回头看,在林焉的泪眼朦胧中,好像看见白楚攸也渐渐红了眼眶。
白楚攸说:“我不想听。”
不敢听。
陌生的情爱,总让他心生彷徨,万分抗拒。
林焉没再继续问,只是看着白楚攸眼睛,透过这双眼看故人,沉溺在十年前的时光里无法自拔,恍惚之下,漏了白楚攸不惹尘缘的眼中,藏着一分微不可查的情怯。
沉默对视中终是白楚攸先败下阵来,先林焉一步背过身去,沁了红的眼眸低垂,微皱眉头不敢再看。
他也发现自己那一分情怯,突然出现在眼底,却在心底扎根好些年,直到此刻开始冒尖。
所以这些年一直在这里苟活是为什么呢?
是已经放弃生的希望的决绝,连兄长的目光也不再奢求的无所谓,是亲情淡漠,绝缘尘世,又不让自己完全离去。
为什么呢?
白楚攸仰头看着头顶圆了好久的月亮,艰难苦涩道:“谁说那一晚的漫漫月光下,我不曾为你求过。”
离开又回去,是为林焉。
他捧着河灯虔诚许愿,祈求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去灾晦,除宿垢,无灾无难,无病无忧。愿他心中所愿,都能实现。
谁说他不曾为林焉求过。
林焉几乎要崩溃。
白楚攸忽然笑了,“许个愿吧,林曜生。”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释然,“我帮你实现。”
这里的愿望,是白楚攸自己心中所求,他很想为林焉实现一个林焉心中的愿望。
“我的愿望,不是早就告诉过阿楚吗?”或许是满目飘红的祈福带给了林焉底气,他觉得自己是可以靠近白楚攸的,他压抑了太久,他想闭着眼亲吻心上人。
——“xx许愿最灵验了,你不祝我点什么?”
——“我祝你如愿以偿。”
——“我的愿望,早就告诉过阿楚。”
白楚攸突然如梦初醒,惊叫出声:“林曜生!”
他紧张地盯着林焉近在咫尺的脸,手心缓缓攥紧,似在努力隐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颤,还故作镇定道:“这样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林焉听见自己胸腔传来的砰砰声,低声道:“允许。”
语气坚定不容置喙,知晓这不可以,还自取灭亡似的允许,一如当年孤身闯入地府,飞蛾扑火般踏上奈何,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头。
“不可以!”白楚攸呵斥道,“这不被允许,师父和徒弟怎么可以罔顾规矩!”
林焉看着他不说话。
许久道:“不许。”
林焉说:“我不许愿。”
白楚攸别过眼去,说:“那我自己许一个。”他推开庙门进去,“今日我所求,为自己。”
林焉要跟进去,听见他说:“在外面等我,不要进来。”
只是刚走出两步,忽然停下,似在抉择。
衣角抓了又抓,指尖都在颤抖,白楚攸忽然转身折返,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前,一把抱住林曜生,在他耳畔一字一句清晰道:“我是你师父,白乐乐不是。”
说完很快松开,不等林曜生反应过来,又让他两手空空。
爱没有错,错的是缘分,如若他只是普通凡人,也可以如寻常人一样……
他独自进了寺院,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去往无爱之城的塔楼里时,往知镜就曾告诉过他,但他谁也没选。
白乐乐也没选,在里面静坐着失神,时间到了,使者问他选什么。白乐乐的声音像融化的雪,冰凉而柔软。“我谁也不选。”
白乐乐的选项是:
其一:与兄长说说话。
其二:治好林焉。
其三:活着。
白乐乐谁也不选,白乐乐想过成全他,白乐乐选的是他。
几乎一进塔白乐乐就知道塔楼有两个使者,如他一样,两份意识割裂,使者想要留下白乐乐,白乐乐顺势不走,如此,另一个他会如愿。
可是进塔楼的目的是要说服使者,白乐乐得出去,好多人在等他。一阵头晕目眩后,脑子里有根紧绷的线,白乐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身体发抖不受控,他难受地蹲下身去,痛苦万分。
下一刻眼中有白光闪过,脑子里的线断掉,那具身体,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没有痛苦,看向远方的眼眸淡漠如水,也冷漠至极。与此同时选项忽然变了样。
其一:看一场冬日的雪。
其二:兄长。
其三:徒弟——林曜生。
白楚攸告诉使者:“你说得对,我并非了无牵挂。”
周身一下子如临寒冬,使者不言不语,也变了神色,讳莫如深。
“但我,谁也不选。”白楚攸继续道。
无爱之人进无爱之城,找不到比白楚攸还合适进塔楼的人了。
使者在猜测他是真心的还是谎话。
白楚攸道:“我,不喜欢林曜生,讨厌白樾,极其厌恶雪。”
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居然不是假话。
牵挂是真的,不喜欢也是真的,白楚攸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让他放心不下的一切,但白乐乐想活,他所牵挂的兄长和徒弟,都在等着白乐乐出去。
他谁都不选。
时至今日,那三个牵挂,好像更加无所谓,无所求,也不在乎结局。
白楚攸终于许了一个除兄长与徒弟以外的愿。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为白乐乐。
今晚月亮好明亮,洁白无瑕,不知道白乐乐能不能看见,只是这慢慢又漫漫的月光,始终和从前不一样,月亮表面依旧皎洁,心里也蒙上一层灰。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死在白乐乐刚开窍的时候,有些可惜,愿白乐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
白楚攸朝外走去,踏出庙门遥遥相望双双沉默的那一刻,就是殊途的开始。
再往前走就是遂心桥,传说里牵手走过遂心桥的人一辈子不分开。生前的白乐乐和林焉走过,白楚攸和林焉都记得。
白楚攸说:“别走了,回去吧。”
他还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他是林曜生师父。他停在离桥好远好远的地方,叫住很想去遂心桥的林焉说:“走不动了,你背我。”
林焉带着白乐乐走过时求的是赖他一辈子,不是感情。
师父和徒弟,怎么可能以感情之愿走遂心桥。
只一个彷徨退缩的眼神,林焉便懂了他是不想跟他走遂心桥。林焉没有戳穿,蹲在他面前,说:“我背你。”
白楚攸伏在林焉背上,路过的风吹起他的宽袖,盈满皎洁的月光,木樨的浓香,还有水云间良夜的鲜血,回不去的岁月。
他被林焉背着一步步往回走,他们背后的世界正在崩溃坍塌,尽数下沉消失。十里街,怡香楼,人声鼎沸的观赏台,无人的小巷,落败的树影……
以及众多曾经听过的人间的声音,白樾对他说滚远点,师父说他就是祸害,会害死人。
那些年一个人在水云间等死的日复一日,这些年一个人在水云间被冰封的漫长岁月,记忆深处里师父殿里的哭泣声,从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的恐惧声……
一切都在慢慢消失,连风声都在告别。
白楚攸被困在这里十年,是外面真实世界的十年,是这里数不清的孤寂岁月,没人诉说的寂寥。
他环住林焉脖子,微弱的气息喷洒在林焉脖颈,他感觉疲惫,喉咙血腥上涌,被拼命压下。
他身上好冷,怕是又开始结霜了,只是此刻林焉在背着他,所以冰霜还没出现就被融化。
可他还是好冷。
背上本就不算健康的身体好像比以前更为轻盈,林焉慢慢走着,发现脚步沉重,眼眸蒙上泪雾。
林焉听见白楚攸在咳嗽,咳着咳着,空气里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白楚攸无力地趴在林焉肩头,闭了眼低声呢喃着林焉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呓语一样,念不腻似的。
“林曜生……林焉……”
又叹息着,无比眷恋地叫了一声:“林曜生……”尾音被拉得很长。
又念着他自己的名字,音调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发出微弱低沉的气音。
“白乐乐……白乐乐……白……乐乐……”
像在叫别人,又像在叫他自己。
林曜生。林曜生。林曜生。
白乐乐,白乐乐,白乐乐。
“林曜生,白乐乐也喜欢你。”白楚攸说。
只是那个笨蛋醒悟太迟。而白楚攸也是在这里度过了比十年更为漫长的岁月,花了比十年还长的时间才迟钝地发现这份隐晦的情深。
他也喜欢林曜生。
林焉小声问:“那你呢,阿楚。你喜不喜欢我?”
白楚攸蔫蔫的,说话已经很困难,但还是尽力让自己开口回答林焉的问题,无比虚弱道:“才不喜欢你。”
这个世间太烦人,没人喜欢他,他也不要喜欢别人,哪种喜欢都不要。
意识模糊不清时,又迷迷糊糊说着:“我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水云间不是什么都没有,这里有爱你的我,有我模糊的爱。
“林曜生……”他轻声叫着,模模糊糊道,“我停了,你得继续往下走。”
“不能停。”林焉仰头去看月亮,眼睛湿湿的,“你停了,我跟谁走?”
白楚攸说:“是谁都好。”
林焉道:“不好。”
“除了不可以拜师,都可以。”白楚攸补充道,“我会祝福你。”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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