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寝殿,从小住在这里,说出去多让人羡慕。
整个逶迤山的人都知道,白楚攸是由掌门亲手养大的,他们看不见暗处的血,看不见夜里的挣扎,身后那头鬼一样疯长的长发,混了血,在地上行走时拖出长长的血痕。
白楚攸头痛,那些记忆太像梦了,又真实到可怕,他从不记得这些,所以他一心想活。
密密麻麻的回忆涌入脑海,每一段回忆都碎片一样连接不上,他分不清都是什么情景下发生的,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血,只有疼痛很真实,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死因。
他去拍掌门寝殿的门,他知道白樾进了这里。
“师兄!”
大门被拍得啪啪作响,门口的弟子不敢拦他,早在他出现的瞬间进去禀报。白楚攸头疼欲裂,幼时丢失的那部分痛苦记忆还在往脑海里涌,涨得他情绪激动,眼角湿润。
“为什么不见我?”他朝着门内大喊,“你明明就不讨厌我!”
有人在身后拉他,被他甩开。
林焉望向自己被甩开的手,沉默一瞬,跟着白楚攸把门拍得啪啪作响。
就在林焉还想一脚踢开高大的殿门时,白樾终于从里面出来,眼眸里有愠怒,有痛色,也有无可奈何。
白樾声音很冷,也很平静道:“醒了不好好静养,到处乱跑做什么?”
因着情绪激动,白楚攸很难保持平静,声线里带了微微喘意,他质问白樾:“我早就该死了,是吗?”
脑海里闪过无数张白樾惊慌失措的脸,与现实里平静的白樾对应上,恍惚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白楚攸问:“为什么要救我?”
白樾如鲠在喉,只道:“师父救的你。”
“你还不肯承认吗?”白楚攸眼眶都湿了,从没这样失态过,“师兄为什么哭?”
他竭力想弄清楚记忆里若有若无的哭声,压抑的,痛苦的,无可奈何,夹杂着异常喘息的哭声,源自看不见的黑暗,混着满屋子的血腥气,**疯狂。
“是怕我死掉吗?”白楚攸睁着大眼,微微仰头,视线在白樾脸上,脑中的哭声还在耳畔回荡,探寻不得踪迹,“那样奇怪的我,会害死人的我,你们把我关起来,不是为了救苍生吗?”
“不是……”白樾终于艰难出声,隐忍道,“阿楚不会害死人。”
“那你们为什么关我?”时至今日,仍有一部分幼时记忆被封锁,白楚攸思而不得,脑子快炸了一样疼痛难忍,“师兄……你为什么哭……”
门外弟子早识相离去,唯有一个不识相的林焉还在,白樾有很多话难以跟白楚攸说,别过脸去,咳嗽着,低声道:“别问了。”
身上突然多了一件外袍,掌门站在白樾身后,叫他进屋,白樾抬眸再看几眼白楚攸,手心快被自己掐出血来,迟疑的,终于点头回屋。
“师兄!”白楚攸想也不想便追上去,想跟白樾进屋,哪怕里面曾被他视作地狱,万般噩梦在这里诞生,也想要追上白樾步伐。
掌门一抬手,轻松将他拦住。
“阿楚……”掌门叫他,侧目看他,“白樾病了,别逼他。”
白樾刚提脚进殿,闻言想解释他没病,欲转身的瞬间喉中血腥上涌,喷出的血弄脏师父刚给他披好的外袍,白樾皱了眉,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任身后弟子关了掌门殿的大门,把一直叫他的声音隔绝在外。
白楚攸亲眼看着大门合上,从缝隙里看见白樾走得决绝,毫不停留。他头好疼,身体有些无力,脑中片段与眼前的掌门殿不断重叠在一起,里面的设施,陈列,他不进去,隔着重重厚门都能看清,他有些没法思考。
后颈搭上一只大手,白楚攸轻声开口道:“又要打晕我吗?”
后颈的手闻声停下,白楚攸继续道:“师父,我睡够了。”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感到抱歉,也感到意外,叹息着,道:“阿楚都还记得吗?”
“不记得。”白楚攸说,“若一直记得,我会如您所说活不过八岁。”
掌门回看身后紧闭的大门,若有所思。
许久后道:“白樾说你记忆出错,忘了许多事,我原先还不信,想让你搬回掌门寝殿继续住。”顿了顿,继续道:“现在看来,这门你还是别进了。”
他拍拍白楚攸肩膀,道:“白樾最近病得厉害,不想你看见他生病的样子。”
“怎么才能好?”白楚攸听见自己问。
回答他的是掌门的沉默,须臾道:“我为他求了许多珍贵药材,会好的。”
白楚攸不再过问,回身离开,步伐沉重,不知要去哪里,林焉赶紧跟上。
如今的逶迤山变化太大,早不是白楚攸记忆中的样子,道路两侧的树,花圃里鲜活的花,他一抬头,就连同一片天空都陌生得可怕,身后林焉问他要去哪儿,他缄默不语,没有方向地乱走。
他走过空旷的练武场,初入逶迤山时白樾跟着其他普通弟子在这里练剑,他离不开兄长,被放在最边缘的大石头上自己玩,他穿着最小号的弟子服饰,坐在大石头上,刚好能看见兄长身影,还不至于让他脚疼,那时候他还不是掌门徒弟,甚至算不上逶迤山弟子,有人嘴碎说他是白樾的累赘,他不懂累赘是什么意思,但他猜想那不是个好词,因为白樾跟那人打起来了。
他害怕,跳下大石头朝白樾的方向走去,可他脚疼,一路走一路摔,他看见白樾打赢了那人,跑过来抱起他,给他擦眼泪。
后来掌门来了,那个总是笑脸盈盈,却让人心生畏惧的人,不威自怒,当着众人面把那嘴碎的弟子逐出逶迤山,然后遣散其他人,只留下白樾。
白楚攸缩在兄长身后,听见掌门师父细声问兄长有没有受伤。
练武场下面有高高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楚攸总探头往下面望,好奇台阶之下会有什么,有时候白樾练功时掌门也会来看,就坐在白楚攸身旁,跟白樾说专心练剑,孩子有他照看。
白楚攸觉得掌门师父是真的好,因为某次他继续往下看时,突然感觉后背覆上一只大手,他以为是哪个又说他是累赘的人要推他下去,一回头,掌门师父对他好温柔的笑,把他抱回大石头上坐着,说:“别摔了。”
逶迤山向来不收他这样小的弟子,也没有准备服饰,他的衣服没有合身的,即使已经改小很多,穿来总是大上一些,他走路需要兄长牵着,老有人喜欢逗他,他害怕,一个劲往白樾身后躲,后来白樾就不走又宽又亮的道路,经常带着他走小道,牵着他的手,很耐心的教他慢慢走。
那样长的青石板路,只有他跟兄长,不会有人好奇他怎么还不会走,也不会有人说他好看,总想摸他,逗他。
白楚攸再次踏上这条青石板路,两旁已经长满杂草,他走了两步后停下,林焉不明所以,看着长长的尽头,问他要不要继续走。
青石板路又窄又长,前方没有尽头,他已经走到尽头。
他猛地转身,飞身越过林焉回到掌门寝殿,逶迤山的结界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他闯进去,隐约听见有人在说“七师兄擅闯掌门寝殿,速速禀报!速速禀报!”
认识他的那批人还留在逶迤山的寥寥无几,没人敢再叫他小师弟,他现在的身份,叫死而复生的逶迤山弟子,掌门的小徒弟,在逶迤山内门弟子中排第七。
要拦他的人被他浑身散发的冷意吓退,纵使这些人没见过他,但对他的过往略有耳闻,他们说掌门的小徒弟太容易死了,好不容易养到二八,死在了十七岁。
如今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他们不敢伤到他,一步步后退,等着掌门出来解决,于是白楚攸步步紧逼,直冲掌门寝殿旁边的侧屋,那里是白樾以前住过的地方。
闭着的房门被他推开,阳光照进去的刹那,梦境与现实重合。
左边那根比他腰还粗的柱子,是经常绑他的地方,玄铁又沉又长,缠在腰间,缠在手腕与脚踝,他靠着柱子坐在地上等白樾回来,又饿又冷,玄铁缠绕过的肌肤红痕一片,很疼,但白樾始终不回来。
里面乱作一团的书案,笔墨积了灰,好似很久没有人造访,墨水已经干涸,开门时带进去的风扬起灰尘,纸张纷飞,隐隐约约还能想起白樾曾在那里教他识字,后来他趴在那里自尽过。
最醒目的是白樾睡过的床榻,很软,很宽,他也在这里睡过,夜里被噩梦惊醒,哭着想找兄长,因为脚疼没法好好走,从床沿摔下,磕到下巴,流了满地血。
白樾不在,以前想找他的时候不在,现在也不在。
白楚攸突然想起,白樾现在的身份是逶迤山长老。
指尖用力到在手心掐出深深的印记,地上灰尘在半空飞舞,他被呛得咳出声来,身体发软险些站不稳,身后立即有人扶住他,又害怕他,即刻松开。
林焉匆匆赶上,接住他已经软下来的身体,看一眼灰尘遍布的房间,不忍道:“我带你去找师叔。”
林焉要抱他起来,被他推开,自己倔强地站起,径直朝掌门寝殿去,毫无意外的,里面只有一个精力大不如从前,但依旧美貌的他的师父。
白楚攸问:“师父,师兄呢?”
掌门看着他苦涩地笑。
“师父,我要找师兄。”白楚攸坚定道。
终于,掌门有了反应,道:“那阿楚自己找吧。”
白楚攸朝师父弯腰一拜,当真进去找白樾。
可有心躲他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他找到。偌大的寝宫,空旷的摆设,多出来的一张床榻,他在上面躺过。
幼时怎么剪都剪不断的长发,止不住的哭声,朝自己胸腔扎进去的剪刀,他就是在这张多出来的床榻上,模糊着听见师兄的哭声。
以及跟林焉下山那次,魂魄意外离体,醒来时也是在这里,掌门夜以继日亲自照顾,他昏睡中听见一阵阵叹息。
找不到白樾,哪里都找不到,林焉帮着也找不到。
掀开的帷幕尚在飘摇,屋中的香炉还是从前的味道,一成不变,白楚攸闻不到香,但他记得幼时香里混着血的味道,他打翻过香炉,他的血混进灰里,身后长长的头发快要将他淹没,也让如今的他感到窒息。
他终于死心拜别师父出门,站在门口时头顶的阳光快让他身形消散。
“我的存在是不对的,对吗?”他沉声问林焉,林焉闭口不答,似乎真知道些什么。
背后就是另一间紧锁的屋子,门口落了锁,上面有术法留下的痕迹,白楚攸死后,这里成了逶迤山第二处禁地。
小时候住过的屋子,长大后住过的水云间,都是逶迤山的禁地,都与白楚攸有关。
他不想去寻禁地的原因,也不愿回想。
再次回到白樾叫他待着的房间,这里干净整洁,门外的桃树开着不败的花瓣,院子里好多人,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往屋里看,都是奉命看守他的弟子。
林焉跟着白楚攸进屋,看清里面陈设时无声垂头,不知是否也想起白楚攸还在世时水云间的往事。
白楚攸熟悉地寻了座椅坐下,默不作声望着门外,等白樾来。
刚醒时白樾会给他送饭,给他送汤,关心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今他回来了,想必白樾还是会回来看他,他坚信不疑。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白樾都没有来。
他等不及,撑着桌面起身,却无言站了好久,门外弟子已经十成戒备,生怕他再乱跑,林焉也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自然是心里不舒服,闷闷的,堵得他难受。
想见白樾,想看看白樾到底生了什么病,又隐约猜到白樾为什么生病,他需要确认,他要出去。
“林曜生……”他往外走,叫上林焉,三两下破开门外的结界,无视刀剑与阻拦。
林焉问他想去哪儿。
他冷声道:“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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