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家的庭院无论何时都是很安静的。
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孩子出生之前,五条家经历了很长一段门庭凋敝的时期,但在那个孩子出生以后,绘着五条族纹的宅门内也并未因此很快热闹起来。
风掠过树丛,惊动了掩在叶片后的鸟雀,千代闻声望去,只看见摇晃的枝杈,振翅声仅仅把庭院中的寂静搅动了片刻,然后一切又沉入了五条家紧绷、厚浊又凝滞的空气中。
“出现破绽了,千代老师。”
忽然响起的声音没有让千代露出意外的神情,她倏尔收回目光,抬起腕来,巫女服宽大的袖口轻而快速地掀动,截住了少年的袭击。
“老师是不是认为这样就算挡住了攻击呢?”
银发的少年在指间转动手中的毛笔,露出了一个有点恶质的笑容。
刚刚他发出的偷袭是以咒力从毫尖甩脱的一滴墨。
“虽然老师可能以为自己用衣袖把这一击阻拦了下来,但这可是墨水,不如说弄脏了衣物才是老师所不期望的吧?所以,这次被判负的人应该是老师……”
“真是这样吗,悟君?”千代轻快地问道,把袖子翻转过来,露出扣在掌腹的一张两叠宣纸。若是在场有第三人,想必会对她是何时取走宣纸,并叠作两叠收进袖中大为惊讶,但至少在五条悟眼中,那些细节都不必再深究,因为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那滴墨在宣纸上洇散开,不曾有半点溅污了巫女的袖口。
“啊——千代老师真的太狡猾了。”少年抱怨着,把笔丢在一边。
他趴在桌上,把半张脸埋进臂间,只露出一双蓝莹莹的眼睛:“还以为这次一定是我赢呢。”
“别说什么狡猾不狡猾,输了就是输了嘛。”巫女欢快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洋洋得意,“按照约定,关于‘悟君在不使用术式的情况下成功袭击千代老师,就可以免除一整年书法作业’的赌约,这次还是我这边的胜利。”
千代将沾墨的纸张展开,五条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五条家的家庭教师做着巫女装束,举止却很活泼,完全没有应有的娴静优雅。
“老师真的是巫女吗?”
五条悟突然发问道。
千代磨着墨,没有因这样突兀的发问抬起目光:“为什么会这样问呢,悟君?”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老师是适合侍奉神明的人哦?”五条悟掰着手指一一细数道,“老师既不恭敬,也不温顺,会偷懒,还很狡猾……”
“我的确是巫女没错哦。”
千代停下了动作,笑了起来。
“也确实以侍奉神明为己任——但非要界定的话,我比较接近‘引导神明之人’。”
引导。
五条悟的瞳孔因为这个词而若有所思地微微闪动,但黑发的巫女似乎并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而提起了先前的事情,于是他也很好地隐匿了波动,继续安静地注视着她。
“别看老师是这个样子,其实一刻都不敢对悟君松懈……哎呀,真是不想承认这一点。”
她把被丢开的毛笔拿起,手腕轻悬,在纸上书写了起来:“但是如果不够小心的话,说不定就会被得手——毕竟,即使以我教导学生的眼光看来,悟君也是格外出色的。”
“‘也算是格外出色’……”少年笑道,“老师还见过比我更强的学生吗?”
这是一句非常傲慢的话。
但千代清楚地知道,五条悟确实具有傲慢的资格,即使他暂时地被困在了这对他而言实在过于狭小的庭院里……
千代一气呵成地书写完毕,接着把目光投向浮动在庭院附近的禁制术式,这些术式的存在名义上是为了隔绝来自外界的窥探,但也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囚禁少年的牢笼。
但是,这真的足以束缚眼前的这名少年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
千代勾起了一点点笑意。
“嘛,说不定有呢,比你还要强的孩子。”她语气轻松地说道,在五条悟对她的含糊其辞表达不满之前,千代从怀中取出了细心装裹的油纸包,“这一次我也给悟君带了礼物哦……喏,黑糖温泉馒头。”
她一样一样地把点心从袋子里取出来。
“柑橘酱年轮蛋糕,黑玉子,黄油铜锣烧……”
在要取出最后一件东西之前,千代忽然停了下来:“那么,有奖竞猜,这次千代老师去了哪里度假呢?”
“嗯~~这次倒是很容易猜到。”五条悟拆开了温泉馒头,咬了一口,“温泉馒头很好地缩小了范围,不过决定性的线索还是大涌谷的黑玉子,这么一来答案就非常清晰了——老师去了箱根对吧。”
“完全正确。”
千代取出了最后一样物品,那是一个制作精细的拼花木盒。
“箱根特产的寄木细工密码盒,加上我的守护咒文,所以大概会非常结实。”千代眯着眼睛笑道,“本来准备的礼物是当地的特产酒来着,但我忽然想起悟君似乎还没到能收到酒的年龄,所以就暂且这样吧,悟君可以用盒子装点喜欢又珍惜的小东西,至于不小心买错的酒就由老师自己收下啦——”
在她起身准备离开时,忽而触到了五条悟的目光。
该怎么说呢,这孩子虽然在笑,那双酷似天空或者海洋颜色的蓝眼睛却绝不能用恬静来形容。
“又是这种眼神啊,悟君。”
千代弯下腰去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是汹涌而磅礴、暴烈又生机勃勃的天与海。
“老师,你不认为这里太狭窄了吗?”五条悟抬头看向她,于是千代被那片天与海拢于其中,“不仅是五条家,还有整个咒术界。”
“我不否认你的话,但是悟君啊……”她笑起来,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其实在这世上,又有哪里对你而言不是狭窄的呢。”
五条悟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对方的碰触离开了他的额头,然后她的声音响起。
“‘五条悟’想要投身于广袤的孤高实在是太容易了。”她说,“所以,如果没有此刻,你要如何听到身边细微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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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随从的禅院家子弟将拉门打开半扇,然后便恭敬地退到一旁,禅院直毘人走进内室,加茂家的正慢悠悠捧起一杯茶,而真正的主人,五条家的,则扫来复杂而不满的一瞥。
不知这不满是为了禅院直毘人的姗姗来迟,还是恰恰相反,针对的是他踏足五条家领土这件事本身。
虽然位处五条府邸,此刻落座于此的却几乎包括了咒术界的大部分盘结虬根,这些仍然紧攥着权柄的老一辈们又以名为御三家的三棵参天巨树为首。
禅院直毘人豪放而不逊地笑了一声:“在这里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啊。”
“明明是个老家伙,还做出迟到这种事,这就是禅院家的礼节吗?”
说话的是加茂家的,在禅院直毘人的记忆中,这本来就是个爱把礼节挂在嘴上,内心的盘算比起那些繁文缛节只多不少的狐狸……
禅院直毘人毫不在意地落座。
但此刻心中不在盘算着的,算上他自己在内,恐怕一个都没有。
“说到哪里了?”禅院直毘人问道,旁边早到的禅院咒术师俯身轻声说了一句,于是他自答道,“是吗,正在说的是咒术高专。”
“正是如此。”加茂家的慢条斯理地说,“关心年轻一代咒术师的培育,也是我辈的分内之事……说起来,五条家的。”
他忽然转变了说话对象:“你们家的那孩子,也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了吧。”
这种程度的发难早在五条家的预料之中,要如何应对,在五条家族内部也已有决定。
事实上,五条家并不打算让五条悟在咒术高专入学……应当说,在那独一无二的孩子成长为家族眼中足够稳定成熟的咒术师之前,五条家不打算让他长时期地离开家族的视野。
于是五条家的斟酌着回答道:“不……”
真是愚行。
在对方刚刚开口时,禅院直毘人就对五条家的行为下了论断。
但在他之前,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沉闷压抑的局面。
拉门忽然极轻极快地开而后阖,在绝大多数咒术师未能反应过来时,黑发的巫女已经落足于内室,绯袴随着她的动作垂落,系在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恐怕应该对诸位说一声叨扰。”
巫女抬起头,视线扫过在场的各色面孔。
“不过,我好像听见了各位正在讨论有关我的学生悟君的事,那么作为老师的我就不能不参与了。”
“阁下是……”
几乎要发动咒术的禅院直毘人缓缓地放松一瞬紧绷起来躯体。他是以速度著称的咒术师,但也差点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仅凭这一点就让他慎重了起来。
眼前这名看上去年纪很轻的巫女,说不定超乎想象地强大。
“我是千代,如前所述,是五条悟的老师。”
巫女如常回答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单是如此轻松自如的姿态,都让咒术师们不可避免地察觉了对方的轻慢。
“关于刚才的话题,我认为入学咒术高专比起一直待在五条家,对于悟君的成长要更有价值。”
她说。
“如果家主阁下考虑的是悟君的安危的话,我近日打算成为咒术高专的教师,因此大可不必担心这一点哦——话虽如此,要是对我的实力怀有疑虑,我也完全可以理解……”
话音未落,强大的咒力如山峦崩裂般骤然降临,纯粹的力量压制让咒术师们从脊柱底端窜起寒意。
“要如何证明自己呢,我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巫女的声音中流露出了些许苦恼。
“既然如此,那就从第一个反对的人开始杀,直到最后一个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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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感知到熟悉咒力的五条悟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某处,随即又收回了视线。
“老师一定又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五条悟略带不甘地小声嘀咕着,“可恶,箱根的温泉,我也好想一起去啊。”
千代说:如果没有此刻,你要如何听到身边细微的声音呢,悟君。
但她同时也对他说。
不过,的确是没有再停留在笼子里的道理。那么就再等等我吧,悟君,老师会为你拿到打开笼子的钥匙。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拿到。
五条悟想。
老头子们的种种思虑就像这些所谓的禁制术式一样无趣又不堪一击。
但是……
他将千代写过的宣纸展开,她留下的字流畅利落,劲透纸背。
疾風怒濤。
初生的少年神明扬了一下嘴角,将其放进密码箱中,合上箱盖。
锁扣相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是这样,本来想开的不是这个,但还是开了。
没办法,5t5真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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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侍奉神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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