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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四年,三月十六,上京城中。
玄武大街华灯初上,灯火十里,笙歌瑟舞,空气中混杂着脂粉、食物以及美酒的独特味道,是独属于上京城的繁华气息。
正当人们沉浸在这欢嚣之中时,一阵更庞大、更喧嚣的声浪,从永安门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将原有的热闹全然盖过。
鸣锣开道,朱牌金幡,一条近百米长的迎亲队伍铺红了整条玄武大街。
人群像潮水般分涌在街道两边,各个伸长脖颈,不自觉地踮起脚尖,争相目睹这旷世盛景。
有些不明真相的人窃窃私语,好奇究竟是哪家新郎官有如此实力。
可看来看去却始终不见新郎官踪影,只看到队伍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立着一只胸戴红花的大公鸡。
当大公鸡领着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一路来到临安王府门前时,人们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就在半个月前,临安王世子傅绍庭突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急需一门亲事冲喜。
人们倒是更加好奇,到底是哪家姑娘这般不幸,要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花轿稳稳当当停在王府门前。
喜婆强堆着笑意立到轿前,轻唤了一声,里边却丝毫不见动静。
她不安地拧了拧手中的帕子,抬手撩开轿帘。
只见花轿里那尊身宽体长的新人,此时正靠在轿壁上,一动不动,安静地仿佛不是坐进了花轿,而是坐进了棺材。
喜婆心头猛地一沉,她颤巍巍伸出手,指尖几乎拿不稳手帕,她轻轻推了推轿上的人:“陆少爷?”
——没错,花轿中坐着的,是个男子。
猛然间,男子“腾”地直起身,一把扯下盖头。
一双黑洞洞地冷冽眸子蓦地看过来,一转不转地盯着喜婆,瘆的人腿肚子直打颤。
若不是喜婆及时把住轿壁,真就跪下了,甚至连下辈子投啥胎都想好了。
“你是谁?”轿上的人开口道,声音倒是极好听,清泉击石似的,就是那双冷霜般的眼睛,在喜服的映衬下,幽深而冰冷,看起来不像出嫁,倒像是……索命。
喜婆牙关都在打战,用尽了力气,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陆,陆少爷,我是来给您送,送亲的喜婆子啊。”惊吓之余,她还有些迷惑:“您……不记得我了?”
——
陆沉月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人,心下早已乱作一团。
周围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震地他耳膜都跟着嗡嗡作响。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垂下眼。
此时的他,手上握着一块绣着金凤的红绸,身上套了一件鲜红的广袖喜服,四周则是一间内壁通体红绸的金龙彩凤大花轿。
可他明明记得,不久前自己还正躺在床上看书。
那是他龙凤胎妹妹陆晨曦高三暑假写的同人文,时隔五年刚签了出版。
他和陆晨曦从小就在一个班,书中的人物原型就是他们的高中同学,甚至名字都照搬了上去。
当初在网上连载时,他就被陆晨曦逼着看过,当时只是囫囵读了个大概,就记得结尾有名有姓的人都死了。
他没想到这么狗血的书也能出版,便拿来准备重新品鉴一番。
正当他读的入神,四周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他以为床头灯坏了,刚要伸手去拧开关。
忽然,眼前有东西晃了晃,手便下意识拐了弯,向眼前探去,还真让他碰到一片柔软顺滑的物件。
猛地一扯。
下一刻,呼吸也跟着滞住了。
只见一个头戴红花、傅粉施朱的古装中年妇女,正瞪大双眼看着他,表情像是……活见鬼了。
难道是……幻觉?
陆沉月狠狠往大腿上掐了一把,刺痛感瞬间自大腿根传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痛感真真实实,场景却分毫未变。
甚至他的这一举动,把一旁的喜婆吓了一跳,急忙拉开他掐在大腿上的手,说道:“陆少爷,临安王府到了,该下轿了。”
“这是哪儿?”
“临安王府啊。”
陆沉月彻底懵了。
这不是陆晨曦那本同人文里的地方吗?
陆沉月微微蹙眉,心下顿感不妙。
莫非……穿书了?
他受陆晨曦这个资深小说迷的影响,也算看过不少类型的小说,对于穿书这种设定不难接受。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本!
他记得,书中,陆沉月是女主的青梅竹马,两家从小定下婚约,陆晨曦为了给女主安排一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强行将陆沉月嫁给久在病中的临安王世子当冲喜男妻。
陆沉月心有不甘,备了一瓶毒药,一个月后,他还没动手,世子就七窍流血,暴毙家中了。
那瓶毒药成了他的罪证,作为第一嫌疑人被关入地牢,最后死在了女主为他平冤的前夜。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事实是,根本逃不了。
这场婚礼是太后亲自赐婚,若他逃了,便是抗旨,现在他只有两条路,要么嫁,要么死。
陆沉月目光空了。
喜婆看着直愣愣半晌不说话的陆少爷,一双冷冽有神的眸子在静默中逐渐失去光彩,心中倏然泛起酸楚。
她当初接下这桩差事时,只知道临安王府卧病多年的世子要娶亲,三日后便要迎娶。
直到见了人才恍然,娶的竟是陆记医馆的少东家。
可她分明记得,陆少爷和沈家小姐去年年底定亲,还是她亲自做的媒。两人可谓郎才女貌,本该在年底完婚,怎么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
她本欲推了这损德行的差事,可临安王府竟将酬金开到了十倍。
这,这也不能怪她不是。
陆少爷本就生的清秀,如今穿上喜服,衬得整个人明媚了不少,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绝世美人。
像陆少爷这样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却要嫁给一个男人,还是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
唉……
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生怕陆少爷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
不过幸好,人没事,就是这神魂……
“吉时到,迎新人!”
礼官的高喊打断了喜婆的思绪,她迅速收拾好情绪,小心翼翼地从陆少爷手中取过盖头,重新覆到头上:“陆少爷该下轿了。”
陆沉月的视线被彻底隔绝,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的发白。
他到现在都难以置信,还能忽然就穿了。
并且马上要进行一场……婚礼。
貌似他还是被嫁的那个!
可如今这般境地已是箭在弦上,根本没得选。
他暗暗吸了口气,心一横,钻出了花轿。
喜婆扶着他步入王府大院,礼节繁复冗长,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完了全程,作为新郎官的临安王世子却从始至终都未出现,就连拜堂,都是他和一只大公鸡拜的。
也好,没拜堂便算不得夫妻,日后抽身也少些牵绊。
陆沉月冷静地规划着:既然来了,该面对的总躲不过,只要在世子死之前找到那瓶毒药,将其销毁,世子死后安全脱身。
至于其他,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只要把戏做好便可。
“咔嗒—”
一道开锁声拉回了陆沉月的思绪,“吱呀”一声,喜房门被推开了。
他不懂这是什么规矩,要把新郎官锁在屋中。
不过,毕竟是古代的王府大院,不知道的规矩多了去了,日后定要小心行事才是。
喜房内,红烛摇曳,跳跃地光晕将满屋稠红泼上了一层暖色,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味。
喜婆扶他坐上一张铺着龙凤呈祥织金被的拔步喜床上,盖头依旧垂在眼前,隔绝着外界。
这时,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每走一步似乎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感。
阴影渐渐笼罩下来,透过盖头,一双鹿皮黑靴停在陆沉月的前面。
他知道,这便是临安王世子。
正想着,一只手探了过来,鲜红的喜袍袖口滚着金丝云纹,衬得指节修长而苍白。
那人执起盖头一角,缓缓抬起。
烛光下,对方身姿欣长,身上是与他制式相同的大红喜服,却显得有些空荡。
揭起盖头时,对方指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随即倾身,将手中盛满酒的琉璃杯朝陆沉月递来,动作随意却不失贵气。
“夫人,请。”
对方嗓音慵懒低沉,音调微扬,很好听,却裹着一丝重病之人独有的沉疴之气。
陆沉月身形后仰,微微抬眸,撞进了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
他呼吸猛地一滞,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这张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许是久在病中的缘故,面中不见一丝血色,艳色之下显得有些惨白,让本就英气的脸上多了一抹邪气。
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睛,因为病弱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朦胧,可眼底深处却流转着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光芒。
怎么会是他?
陆沉月惊愕地直视着对方。
古代与现代仿佛在这一刻模糊了边界,条件反射般的对抗情绪,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诡异。
这时,喜婆高喊道:“新人共饮合卺酒,生生世世到白头。”
对方似是被他盯的有些诧异,将手中的琉璃酒杯又往前递了半寸:“夫人?”
这声“夫人”让陆沉月霎时毛骨悚然,脑中的理智“崩”地一声断了,甚至连基本的从容都难再维持。
下一刻,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起身,侧步抬脚,动作干净利落,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
“你放尊重点,谁是你夫人!”
看着那张脸,他仍是不可置信:“傅绍庭,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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