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倒让陆沉月心头一滞。
他盯着傅绍庭指尖轻点的位置,理智告诉他:此等负责,必定后患无穷!
陆沉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问道:“要论负责,是不是也该论一论将我强娶入府,让我与一只公鸡拜堂的责任。”
“公鸡?”傅绍庭摇了摇头:“那并非是我本意,还望夫人见谅。”
“不瞒你说,我原本是想,若冲喜真能让我侥幸康复,我便予你一纸‘和离书’和一笔丰厚的财产,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陆沉月眼神微动,一丝心动划过心头。
若真能拿到和离书,顺利脱身,自然是再好不过。
而如今这般境地,就算世子病逝后,他能安全脱身,那到时候,人们是该叫他鳏夫,还是……寡妇。
“当真?”陆沉月沉声问道。
“那是自然!不过……”傅绍庭拖长了尾音,随即指尖按了按胸口,状似遗憾道:“现在给不了了。”
陆沉月心中明镜,这人是在拿那一脚向他兴师问罪,便立刻反驳道:“可周府医说,你郁结的气血已经通了,是大好之召,你这又是何意?”
“你说周清祥?”傅绍庭轻嗤一声:“他只会挑些漂亮话说与父王母妃听,不提也罢。再说了,若通通气血便能治病,那我这十几年的罪,岂不是白受了?”
“况且,你那一脚到底用了多大力道,旁人不知,我还不知?没当场毙命已是万幸。”
傅绍庭眼神倏然锐利了几分:“你刚过门就想着谋杀亲夫,你猜,此举若让我父王知晓,他会如何处置你?”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毫不遮掩的揭穿他。
陆沉月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那你想怎么样?”
“想活着,我这病,希望让陆大夫能帮我医治。”傅绍庭一脸真诚地说道。
陆沉月迟疑了。
原书中,世子一个月后便会暴毙而亡,这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而是书中早已写定的命数,如此陈年顽疾,就算天降神医,也未必能在短短一月之内,让将死之人镀上不死金身,何况是他?
事关生死,陆沉月思琢再三,委婉回绝道:“我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了你。”
他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沉寂,红烛将要燃尽,偶尔发出噼啪轻响。
一双清澈幽深的眸子在陆沉月身上静静地回转。
傅绍庭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继续威逼利诱,或是露出失望愤怒的神色。
而是目光专注地打量着他,仿佛要透过他冷静的外表,看进他的内心。
良久后,傅绍庭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却让陆沉月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夫人。”这个让陆沉月不适的称呼再次响起,声音低沉而平稳:“你不能施诊,究竟是因为才疏学浅,还是因为……你早已断定,我命不久矣?”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陆沉月耳边骤然炸响。
他猛地抬眼,撞进了傅绍庭眼睛里,那双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让他心脏失控般重重地跳了一下。
“罢了。”傅绍庭转头面向内侧,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破碎的阴影:“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强求。”
“我这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枯骨之余的最后挣扎。这病跟了我十三年,周府医每次都说大有起色,可我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但你不一样,你的到来,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生机……”说罢,傅绍庭轻咳了两声,许是牵动了伤处,捂住胸口,微蹙着眉,又道:“时候不早了,早些……”
“你当真信得过我?”
陆沉月看傅绍庭捂着胸口的模样,自知理亏,对方又一幅脆弱又强撑的模样,越看心里也不是滋味。
回绝的话在喉间滚了两圈,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你若真信得过我,我可以勉强一试。”
傅绍庭半边脸掩在阴影中,轻轻勾了勾唇角,随即转过头来,笑容赤城地问道:“真的?”
“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若助你康复,你便履行承诺,予我一纸‘和离书’,从此你我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傅绍庭眼中的光芒更盛,毫不犹豫地应下:“好!一言为定!”说罢,他抬起手,伸到陆沉月面前,含笑道:“陆大夫?”
陆沉月看着伸到面前得手,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隐约可见皮下青色的血管。
他站着没动,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为你施诊。”
傅绍庭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都听陆大夫的。”他说着,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那今晚……”
“不必了!”陆沉月斩钉截铁的打断。
他环视一圈,除了这张挂满红绸的拔步喜床外,屋中只剩一张坐塌可以勉强躺人。
坐塌做工精巧,漆金雕花,上边铺着一张软垫,还叠放着一块四方的鲜红薄毯,许是平日里供世子小憩时用的。
他知道,这坐塌便是自己今晚的归宿,便抬步向坐塌走去。
“你不和我睡?”
陆沉月:“……”
他没有理会,和一个与傅绍庭长一张脸的人睡一起,不如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用行动给了回答,径直到塌上躺了下来。
“你不脱衣服?”
“……”陆沉月背过了身,“睡觉!”
喜烛恰在此时燃到尽头,“啪”地一声熄灭,喜房立霎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明月洒进清辉。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喜房内。
陆沉月躺下后,将柔软的羊绒薄毯展开盖在了身上。
霎时间,一股清幽的药香自薄毯间散开,与他刚入喜房时闻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想必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已被经年累月的药香浸透了。
坐塌实在窄小,躺在上边甚至连腿都伸不直,只能半蜷着身子,他虽然疲惫,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能感觉到来自床榻方向的视线。
这人可真是聪明极了,和他认识的那个傅绍庭一样聪明。
方才那一整套连招不可谓不高明:以和离书为饵,诱出他的期待;又以王爷的威势要挟,击溃他的退路;最后故作脆弱,瓦解他最后的防线。
起初他还并未察觉,直到看见对方隐在黑暗中,那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才恍然惊觉:原来从那一脚之后,对方就开始给他下套了。
既然对方给他下了套,他便也顺水推舟提了和离书,也不算被完全拿捏。
忽然,他心中闪过一个猜测:书中的原主早早备了一瓶毒药,却迟迟没有动手,难道也是被此人这样摆了一道?
若果真如此,到真令人胆寒。
这人看着病歪歪的,心机却如此深沉。
按照书中的设定,他不过是医馆大夫之子,医术平平无奇。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是要他医病?还是别有企图?
他现在不得而知,可还是要小心提防才是。
许是疲惫过了头,睡意很快袭来,陆沉月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一缕阳光透窗而过,洒在陆沉月脸上,清晨的阳光总是分外刺眼,陆沉月生生被晃醒了。
他轻轻蹙眉,抬手遮住那束阳光,这才勉强睁开眼。
刚睁眼,便吓得面色一僵。
傅绍庭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塌边的梨花木椅上,正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
陆沉月向来睡眠浅,竟一点都没发觉有人靠近。
傅绍庭弯起眉眼,轻声问道:“醒了?”
陆沉月别开视线,淡淡地“嗯”了一声,起身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傅绍庭不急不缓地起身开门。
只见落霞立在门外,看到傅绍庭,焦急道:“世子,您大病初愈,怎能随意走动。”目光瞥到坐塌边依旧一身喜服的陆沉月,眼神不善地暗暗瞪视一眼。
随行的一位约莫四十岁、神情肃穆的嬷嬷则恭敬地行礼:“世子,按规矩,您二位今早该去向王爷王妃请安。不过王妃特意吩咐,您贵体初愈,若身子不适,让世子妃独自前去便可。”
“有劳张嬷嬷回话。我待会儿与世子妃一同过去。”
陆沉月整理好衣襟,闻言抬眸:“你根骨尚虚,不必勉强。”
“不勉强。”
傅绍庭似乎话未说完,忽然讳莫如深地朝陆沉月走近,偏头凑到他左耳边,距离近到几乎脸贴着脸。
傅绍庭比他高出半个头,虽然身形单薄,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陆沉月顿时吓得浑身紧绷。
这人怎么也这么没有边界感!
他当即偏头避开,往后撤了一步:“我听得到。”
傅绍庭却得寸进尺地又追了上来,手按住肩膀截住了他的退路。
“我与你同去,是怕他们为难你,王府规矩多,不似寻常人家。”低语声像羽毛般轻轻划过陆沉月的耳畔。
陆沉月“唰”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耳朵上爬了一遍,急忙推开了傅绍庭。
恰在这时,两列端着梳洗用具以及换洗衣物的婢女从门外走进来。
似乎他的这一举动,造成了什么误会。
只见婢女们怔了片刻,旋即抿唇垂首,低笑起来,看似规规矩矩静立一旁等候吩咐,却是满眼的心照不宣。
这群大黄丫头!
陆沉月无语扶额。
傅绍庭:“你耳朵怎么红了?”
陆沉月:“……”
傅绍庭也不在追问,招了招手,几名婢女便立即上前伺候梳洗。
陆沉月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便婉拒了,自己取过用具简单梳洗了一番。
待二人洗漱完毕,陆沉月换了一件青色长衫,墨发用玉冠束起,褪去了喜服的明艳,整个人看起来素净了不少,清冷的气质愈发凸显。
傅绍庭则依旧是一身绯红长袍,与喜服不同的是,红衣上少了金丝绣纹,显得素雅些许,但依旧艳丽夺目,若不是那张难掩病态的脸,倒真称得上英姿飒爽。
早春时节,空气中依旧带着几分寒意。出门前,落霞又为傅绍庭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
二人这才一前一后走出别院,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步辇。
晨光中的临安王府逐渐展露真容,朱墙壁瓦、飞檐翘角,沿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九曲通幽,几个丫鬟正在廊下修剪桃花枝,见他们经过纷纷垂首避让。
从世子别院到前厅这段路他昨日走过,确实不近。
约莫一炷香后,步辇在前厅外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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