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祎实习那年被分配去了贵州,在测量队。
初来乍到,性格还未形成。
只道是队长吩咐什么便做什么,工作基本上每日都要去工地测量定位。偏偏也是赶上了开始施工的阶段,像是无休止的陀螺一般,忙得厉害。
那时候最期待的就是雨天,因为能休息。最讨厌的也是雨天,雨后的工地尽是泥巴粘在鞋底,每次去都能长高几公分。另外,湿地也脚滑啊,容易摔,万祎起先没少栽跟头。
但她也能忍受,毕竟北方人能吃苦,加之自己在当地女孩儿里头人高马大的,并不柔弱。
她也没担心什么,做事依旧是积极进取。毕竟好歹是个央企,若是表现得好,说不定还能签长期合同。
那个年代下,有个铁饭碗是件人人羡慕的工作。
项目部员工挺多的,做的是市政工程和桥梁工程,两个项目,自然人少不了。
万祎被分配去了市政工程,离项目部驻地是比较近的,大家还算照顾女同志。
这种照顾通常是在某个高阳烈日的工作日,忙完之后去买一瓶凉爽的饮料给她。
物质匮乏,连偶尔吃泡面都要一起去采购。
他们办公室除了测量队的还有试验室,综合称为检测中心。这个办公室与项目部的其他部门不同,他们是公司单独分出去的一个检测公司隶属。
虽说大多数时候也有排外的嫌疑,但好在清水衙门,整个检测中心都颇为团结,工作气氛不错。
那时候干项目不像现在,手机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当时的形式下,各个部门要想签一个经济往来会签单,还得一个个部门找负责人才行。
检测中心不像其它的部门,也没有经济往来或是全面预算的,所以事情比较单一。打交道的也多为质检部和工程部,与那些有
倒是因为有了这种必要的工作方式,她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通常是现场一些首件施工时,他们检测中心、工程部和质检部要最早在现场盯着,以免后续出线质量不合格的问题。
那时候是有些热的春天,在没有任何庇荫处的地方工作,人光是站着不动便汗流浃背。
这种季节好的地方在于施工总不会被天气影响,只道是每日早出晚归,中午的烈日没谁能抵抗。
说是烈日,只感觉这个季节的阳光,已经能够晒得人的脸感觉生疼了。
早晨八点已经是太阳出来工作后的几小时了,市政工程有一点不好的在于没什么躲荫的地方,哪儿哪儿都逃不过太阳的辐射。加之摊铺沥青不是个好差事,摊铺时散发出的刺鼻气味过分难闻,大家脸色都没多好。
万祎包的很严实,女孩子都有些爱美的,即便是热也不甘心露出自己的皮肤来。
那天上午她晕乎乎的过着,有种预感,如果再不会去的话,她可能会随时晕倒。
但事实往往跟预料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于,她真的就中暑了,只是没晕倒。
项目部在这样的季节里,中午是有汤的,较热的几天还做了绿豆汤,以便清热去火。
中午并没吃饭,只是晕乎乎地喝了一碗绿豆汤便回宿舍了。
在当时的经济情况下,他们国企的住宿环境虽说是活动板房,但也好过很多当地的农名家庭了,三人一间的宿舍即便没有独立洗浴间,起码也有空调能解一下热。
其实贵州深山里算不上太热,跟其它的火炉城市的气温相比起来算得是清凉的,只是这种天气顶着天阳晒谁抵挡不住身体带来的过度反应。
万祎的宿舍原本有两个室友的,财务部那个跟她一样是刚来的应届毕业实习生,还有一个商务部的姐姐,上了个月的班便换项目了。
也是,穷山僻壤的,也只有初出茅庐的人吃再多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因为没有离开的路子,只能留下来。
更何况像万祎这样的,学校算不上拔尖,挤破脑袋都想抓住这次机会。
脑袋是头昏欲裂的疼,呼吸由急促趋于平静,但丝毫没能缓解身体的沉重感。
意识像是随时要断片一般,连睡眠都成了一个难事。
那天下午她没上班,总感觉人好像要休克了,呼吸轻得像云一样飘渺。
万祎知道自己贫血导致神志不清是在那天下午知道的,她早已不省人事。
队长老缪发现她下午没来上班只当要是她觉得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也没多想。男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刚出社会的小丫头,能优待便优待。
路面的沥青还有一部分没铺完,下午上班工程部、试验室和测量队的负责人都去现场盯着了。
一群男人站在一起聊了聊施工问题和沥青质量,话题又变了。
何青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句“你们测量队那小姑娘咋没来?”
老缪看了看何青,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谁还不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这小子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他一眼便知。
但老缪是个实在人,虽说万祎是自己部门的,但也看好何青。
毕竟他名牌大学毕业,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工程部部长,实属少见人才。
“上午有点儿头晕,不舒服还在休息呢。”
周遭的人听见了都在起哄,有人说‘辣手摧花’、有人说‘老牛吃嫩草’,总而言之,每一句好话说何青。
那男人扯着嘴笑,豁达得也没听进心里。
他原本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并不因为旁人几句揶揄感到害臊。
并不体现在追女生这件事儿上,要知道,当初考一建时,整个项目部就他一人,一次性全科考过。
五点多的时候,何青晃悠去了合约部。
他佯装百无聊赖地跟万祎那室友聊天,话里话外不一会儿又扯到了万祎身上,这姑娘还没起来,像是热得怕人。
男人皱了眉,总觉得奇怪,午觉那儿能睡这么久。
他磨着那财务部的女生回去看看万祎,自己也跟着一起去了。
事态跟他预料地大差不差,这姑娘中暑昏迷了。
何青当时听见财务部的女生焦急地喊他进去就感觉心头一紧,他跑进屋里说“你把她人中按着,我去找车。”
他借了项目部的车,又焦急冲进宿舍抱着万祎开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深山野林的,去一趟医院那还真是难若登山。
暑热的温度已经透过车子的外身烤热了整个车厢里,一股股从座椅里散发出来的热气似乎要把人融化成一滩水。
何青的眼睛盯着崎岖的山路,心忽然跳得很快,他那会儿还没意识到人的生命是这样的可贵。
原来人在将死之际,求生的感觉是最强烈的。
到达医院的时候天早已完全黑了下来,车厢里看了最低最足的冷气,那辆桑塔纳是项目筹备的时候购入的一辆新车,在当时算得上是气派,各个配置也是不错。
何青坐在前面冻得汗毛直立,车厢里充斥了一阵藿香正气液的味道,有些呛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冒着微微的冷汗,车在车位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并没有多规矩。
他抱着万祎冲进医院,身体的消耗在那时候化为浮云,一切都显得并不重要。
女孩的手掌捏了捏何青的胳膊,力度极为微弱。
男人看了看她,一时竟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安慰她。
思考来得比身体行为更加缓慢,他看了眼万祎,又抬起头喊医生。
最后,何青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万祎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推走了,他站在原地,突然开始发楞了。
手指慢慢搭在了刚刚被万祎捏过的地方,倏地笑了一下。
两人再次见到的时候,万祎在打点滴,她脸色从红色转变成了苍白,人忽然就失去了生气。
平时那么青春洋溢的人,这会儿怏怏地躺在病床上,让人深感沉闷。
晚上医院周围并没什么一直开门的饭店,原本就是算不上发达的城市,这会儿只因为天黑得完了,延长了一会儿营业时间。
何青担心万祎醒来一人在医院,于是只得匆匆买了自己的饭和一些清淡的食物提回了医院。
他没照顾人的经验,一个人的生活过惯了,买东西时还犹豫了好久。原本习惯性总会挑自己常吃的几样,选择时又开始想了好一会儿。
病房还是三人一间的,住了两个人,万祎靠窗。
病床间都有布帘作为隔断,说是隔断,也只能隔断视线,其它的一律共处同一空间。
万祎醒来时,何青正在数星星。
这行为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上他也只能用这样看似浪漫实则无趣的事情来打发时间了。
当时的手机都不是智能的,只有最基本的接打电话和发短信。
况且,能买上一个像样的手机还能称得上是生活条件不错的,像万祎这种还在实习的学生,跟外界交流只能靠公用电话和人与人之间交流传递信息。
万祎睁开眼,入目一片乳白。
她看见了何青的脸,第一反应竟然是沉默。
过程在她昏迷的情况下知晓得七七八八,拼凑起来也大概知道怎么是他送自己来的医院。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万祎抿了抿嘴说了句“谢谢。”
也是,除了说谢谢还能说什么了。
两人不是一个部门原本就算不上熟悉,更因为何青闯进宿舍把她送到医院来,这行为让人浮想联翩。
万祎醒来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项目部大概是人尽皆知,一些还没成立的关系可能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了。
“我给项目部打电话说了,你别担心。”
何青兀自开口安慰,看着她又问“吃不吃点儿什么?我买了绿豆汤还青菜粥和小笼包。”
万祎实在因为何青的照顾感到无所适从,即便是早已饥肠辘辘,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想吃些什么。
男女间的照顾本身就带着一种暧昧的色彩,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总是有不被常人所能接受的纯粹。
何青这个人万祎打过交道,但没听说得多。
传言总是有较高的评价,情商高又有积极上进之类的话没少听。
打交道总归是几句话的事,还没她跟现场技术员的交流多。
说来也是,有关工作交流,还轮不到万祎,不够级别。
倒是这会儿,两人怎么又联系到一起了。
万祎实在想不到,怎么何青会来照顾自己。
一个是初入职场,一个是深谋远虑。
那姑娘轻轻咬了咬嘴唇,想不到一个什么样的话题来打破她自己心中闷着的郁闷。
用郁闷来形容实在是不应该的,毕竟这人也是好心从自己来医院,都没休息还留在这里照顾自己,只是万祎当真就有一种莫名的负担。
是谁不好呢?偏偏是大家都传他对自己有想法的这个人。
“待会儿睡觉怎么办?”
何青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拉得更大了。
他自顾自地认为万祎真是个好女孩,自己身体都这样虚弱了,还不忘记关心自己。
于是说话的语气竟然是兴高采烈地,道“我在椅子上将就一晚。”
万祎感觉不太好意思,但也还是没说什么。
她坐起来喝了他买的绿豆汤,原本清凉的饮品在这个季节竟然变成了温热。
房间的空调到了后半夜就关了,只留下开着的门窗迎接一阵阵穿堂风。
星光照进屋里,幽暗的屋子里,每个事物都能看清一个轮廓,只是没有色彩。
“我小时候就是在山里长大的,每天晚上看见漫天繁星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清水河里摸过虾,半山腰采过茶叶。”
何青靠在座椅上,歪着头望着窗外,像是睡着了在呓语。
这个人很爱笑,笑起来总是带着一种不着调的样子,看不出真诚与否。
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能看见彼此。
“童年很值得怀恋。”
“你知道《呼兰河传》吗?”
何青问起来的时候,万祎还惊讶了一番,女作家的书没想到他也会看。
“萧红写的那个?”
“嗯,我每次想到这本书都想起了我的祖父,可以说是因为我的祖父我才喜欢这本书。”
万祎沉默了,她看着窗外的夜空。
总觉得他们的身体都有一片大致相同的空白,都吹着今晚的过堂风,好像在这片凉意里产生了相同的频率。
“我们那儿没有这样披星戴月的景象,雾霾也大。”
“天空灰蒙蒙的?”
“嗯,大多数夜晚是看不见所谓的星空的,一天到晚都是很朦胧的感觉。”万祎看着何青的脸,忽然又说“空气也很干燥,找不出几个皮肤白皙嫩滑的人。”
“重庆倒是很潮湿的,虽说是雾都,但在山野里的夜晚,星空是画一般的存在。”
“你看你还比我白。”
何青失笑,一天的工作并未让他感到劳累,倒是那天晚上陪万祎聊到很晚才休息。
他趴在床边上,天还未亮,人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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