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八年,一代佛子檀明坐化。
檀明者,元始三十六年生,佛家宗师慧印之徒。因破不坏身,贪恋凡尘,被逐出佛门。
檀林寺,三百年。传为幸林所建。香客众多,不可计数。
幸林者,建元二年所生。无父无母,为檀明所救。建檀林寺,埋身于此。
——《大和·民志录》载
沈暮在家的日子不大多,他是镇远将军,得守着大和的北方。
陛下给他的假刚完,宫里便遣人来催了。
秋日都还未过完,他便要出发去北疆了。
从京都到西北,要走三月。我给他备好了过冬用的衣裳,又给他列了一张保暖的单子,仍是十分不舍他的离去。
我好像很懂如何保暖,从头到脚的穿着和防护,甚至部队冬日作战该如何防冻,我都能说出几点来。
给沈暮列单子时,我还疑惑了许久。
让我开心的是,沈暮似乎也极舍不得我。
要走的前一日,他便一直跟着我,不论我去哪儿,他都守在一旁。
平日里,反而是我跟着他多一些。
如今是他跟着我了,让我那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整日也是开开心心的。
唯一不好的,便是他闹了我一晚上,任我怎么求,怎么哭,怎么哄,他都没有停。
他总是一边动作一边喊我的名字,喊也就算了,偏偏还非得让我回应他,不知哪儿来的怪趣味,实在是让人咬牙切齿。
沈暮原是守在西方的,听宁夏说,两年前,沈暮自个儿请命去守了北部,抵御丹柔。
我不知沈暮为何要换了驻地去北方,翻了翻大和的史书,史书上也记载不详。
冬日里刚下第一场雪,沈暮便来信说已经到了北疆。
北疆眼下也是万里冰封,极其寒冷。
他还说,要多谢我给的保暖方子,那些动物的皮毛极为保暖,今年冬日都没有往年冷了。
我仍然是不识字,但我已经不大好意思让宁夏给我念信了,也不大好意思让她帮我写信了。
成婚后,我有许许多多隐秘的心思要告诉沈暮,可开不了口让宁夏代笔。
于是在收到沈暮的信那一日起,我便下定决心要识字。
宁夏给我找了市面上给幼儿启蒙用的书来,又给了一本千字文,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了下来。
两个月后,我便自力更生地给沈暮回了封信。
信上的字可真是看不得。三字一团黑墨,五字一片拥挤。我甚至都不知沈暮能否看懂我的信,能否看懂我的心思。
即使我的信写得这般糟糕,我也还是期待着他能看懂,能瞧见我为给他回信的努力,然后夸我一夸——
“我的夫人,在家可努力了!”
也期待着他能将我那些付之纸上的想念读懂,盼他也能在繁忙的战事中偶得的闲暇时刻里,能想我那么一想。
如此我便满足了。
然而沈暮却一直都没有回信,我左等右等,等了许久许久。
等到院子里的银杏树从光秃秃爬满了翠绿枝叶都没能等到他的回信。
等到了千字文上所有的字都会写了,等到了我对着他留在书房的墨笔练满了整整三百张纸,他都没有回信。
等到我不再期待他的回信了,他回来了。
不是凯旋,是重伤不愈,回来修养的。
于是我才明白,为何我望眼欲穿也等不到他的回信,他根本无法给我回信。
沈暮的副将同他一道回来,说是丹柔同大和休战了,陛下也已经派了新的将领过去了,副将担心京都的大夫不熟悉沈暮的伤,便跟了回来。
待到沈暮安置妥当后,那副将站在我面前,十分忸怩,垂着头半晌才道:“夫人,将军一路过来,凡有意识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念叨着,若是见了你,一定要说上一句话。”
我诧异地望着他,病危中的沈暮会念叨着什么话。
那副将道:“将军夫人,您可厉害了!”
嚯,我给他写信时未曾付与纸上的心思,他全都明白,也全都记在心上。
要多么幸运,才能遇上这样一个人。
那一瞬间,我被无边的满足和痛苦包裹着,好似天地间所有的欣喜和难过都漫天卷地朝我涌来。
他是我的丈夫,我隐秘羞涩的心思他都一一知道,我多么幸运能遇上他,多么幸运能嫁给他。
可是——
我好好的一个人送去北疆,怎么就成这模样给我送回来?
整整三月,他都未能下床,甚至都不怎么清醒。
换药时,我瞧见了他胸口藏着的那封信,我给的回信。
我欲将它拿出来,却被副将拦住了。
“夫人可千万别,我们将军可就靠着这信吊命呢!他若是醒了瞧不见信,待会儿一口气就撅过去了!”
他说的这般吓人,我也不敢再动作了。
只是,若是我的信真能给沈暮带来生机,我可以写上十封百封,铺满他的身子。
从炎炎夏日到宜人秋日,院子里那颗银杏树绿了又黄,他都在床上度过。
沈暮自十七岁起上疆场,十年来大大小小的伤受了无数次,原本都不严重,只是这次伤到了前两年同丹柔打仗时伤到的地方。
那年,丹柔王一箭刺中他的心口,让他命悬一线。
如今,丹柔的勇士一刀刺进他的心口,就在箭伤上。
他在北疆病危,一直病危到将军府。
宫里的御医来了一轮又一轮,叹了一声又一声气,要我做好准备。
可我同他成亲还不到一年,同他相处不过十来日。
我要做什么准备?
我才不要做准备。
我要沈暮好起来,要他像个普通人一样,要他像先前一般,要他自个儿来同我说一句“我的夫人,可努力可厉害了”。
听闻京都的檀林寺,是天下第一寺,寺庙里的主持是大和有名的高僧。
檀林寺在京都最高的那座山上。传闻,那是檀林寺第一任主持檀明坐化舍利的地方,他的信徒为了纪念他,将檀林寺建在了这里。
传闻,上檀林寺那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皆为信徒所修。信徒去世后,将自己葬在了这檀林寺下边。
传闻,他的信徒只一人,名幸林。
我站在山脚仰望檀林寺,恍惚中竟仿佛真见着了寺被佛光笼罩着。
太阳底下,它泛着金光,闪进我的眼中。
我不信神不信佛,在这一刻,却突然信了它。
我徒步爬上九百九十九级石阶。
据说,若是对檀林寺有所求,上去时每上一步台阶,就默念一遍诉求,这样佛祖便能听到。
我从清晨走到了黄昏,走到了月亮挂上梢头,清冷的月华洒落在我的身上,宁夏陪着我一言不发。
等我好不容易走到了檀林寺门口,还未抬手叩门,门自个儿就从里头打开了。
伴随而来的,是一道声音——
“更深露重,施主辛苦了。”
是住持,他好像知道我要来一般,提着灯笼等候在此。
“大师……知道我要来?”
住持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禅意。
“施主,不信佛祖,不进寺院。”
我刚迈进去的一只脚就这样尴尬地不进不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我若是稍稍信一点,便能在此刻义正辞严地喊出“我信”二字,偏偏我半点儿都不信。
“我原不信佛祖。”我垂眸看着我探进去的那只脚,踩实在地上,“但我如今不知该怎么办了。”
“佛祖不是普度众生么?我也是众生一员,我来请佛祖指点迷津。”
御医说,该用的药也用了,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瞧沈暮自个儿的底子,能不能熬过这场伤病。
我不信神佛,因为我信人。
可如今人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结果却不尽人意,这要如何是好。
住持听了我的话,仍旧是那副笑模样,也不知信了还是未曾信。
但他也不曾为难我,只是道:“阿弥陀佛,施主随老衲来。”
夜里的寺院很静,住持走路的声音很轻。
到了佛堂,住持拿出一盏灯,灯芯懒洋洋得躺在灯沿边。
我不解地望向住持,只听得他道:“此乃缘灯,也为愿灯。”
“施主请点灯。”
我看着那灯,“灯内无油,如何点亮?”
住持笑容不减:“若是有缘,施主自然能点燃。”
我拿过那盏灯,又听他道:“若是灯不亮,便是无缘。施主所求之事,檀林寺无能为力。”
缘灯愿灯。
我拢起火苗,凑近它,果真没点燃。
我心微微沉了沉,果然临时来抱佛脚,佛祖也不愿让抱。
我又试了几试,仍旧没有燃。
我稍稍泄了气,将火折子往桌上一扔,“算了,叨扰大师了。”
有这功夫,我不如去多找几个大夫。
住持见我要走,拿过那灯,仍然是那副神色,说道:“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不好走,施主当真就这样放弃吗?”
我起身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看着灯,伸手:“我再试试。”
住持笑容加深,将灯递到我手中。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火折子刚凑过去,灯芯一下点燃。
“亮了!”我有些欣喜。
“夫人亮了!”宁夏也有些兴奋。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主持双手合十,“施主有缘。”
话音刚落,住持将一包药材给我,又写了个药方。
我瞧着他这一套动作,完全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大师,你是否早就知道我为何而来?”
住持但笑不语,又从佛堂里拿出一盏灯,一手掌灯一手握着个火折子点灯,没有点燃。
“怎么会?!”我微微吃惊,怎么这檀林寺的灯连住持都点不燃?檀林寺的住持都无缘吗?
但接着,我就看到他双手一搓,在灯芯上扽了下,再点,瞬间点燃。
“你干了什么?”我惊讶极了,拿过那盏灯翻来覆去地瞧着,“我方才点的那盏灯,是不是也是你做了手脚?”
住持一笑,伸出右手给我看,微微颔首:“老衲只是想告诉施主,缘分是可以靠人创造的。”
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满是煤油,正闪闪发亮!
“老衲早知施主要来,早早候在门口,看着施主从山脚上来。”住持道,“也早知施主来此所为何事,早早备好了施主所需。”
“阿弥陀佛。”住持又双手合十,“既点亮了灯,便就是施主的机缘。”
“施主,相逢即是有缘,老衲有一言相赠。”
“勿念旧事,也勿轻言放弃。”
“勿念旧事?”我根本不记得任何旧事,“住持大师,您认识我?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阿弥陀佛,话不可言尽。”住持却不再说了,“山间夜凉,寺内早已给施主备好了斋房,施主早些歇息。”
说完这些话,他唤来一个小和尚来引着我们去斋房,自己却提着灯笼转身出去,不知去了何处。
小和尚是个话多的和尚,他告诉我,檀林寺一般不留女客,住持也神出鬼没,连寺院的人都不一定能找着他。
三月前,住持忽然出现,差人收拾了间房,交代了他日有女客留宿后,便又消失了。
于是这间房便一直有人打扫,留到了如今。
寺里洗漱不便,我同宁夏随便洗了洗便睡下了。
寺里安静,许是佛光普照,这晚我难得做了梦。
梦见了战争,一个一个的人在我眼前倒下死去,鲜血溅满了我的身上,眼前血红一片。
我没有恐惧,只心口巨疼。
我手里捏着弓箭,弓弦上也满是鲜血。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我面前万箭穿心,他死前叫了一声:“阿朝——”
我就在这一声“阿朝“中惊醒,心如擂鼓,冷汗淋漓。
窗外仍是夜色,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顶、地面,听着别有韵味。
我忽然想起,梦中也有雨天。
那是战争停了,满地的尸体,他们横着卧着。夏季暴雨下个不停,我拎着弓箭从他们中间穿过。
雨水洗刷掉我身上的血迹,将我冲刷得干干净净。
雨不停地下着,血顺着雨水渗进地下。
暴雨声中,我听到了一道男声——
“都忘了吧。”
不知哪儿传来一阵木鱼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直至第二日清早,被宁夏一阵惊呼吵醒——
“夫人!昨日的药忘了喝!”
下一章八月份去了,搞新文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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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奚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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