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雨渐渐停了,白羽昼也抱着陆明泽回了自己的房间,用自己的被褥裹在陆明泽身上,还嫌自己不体面。
手下把陆明泽死去的消息告诉魏九安时,魏九安刚带着弓弩手从自己这边的城墙上撤下来。
得知消息后,魏九安腿都软了,重心不稳,险些推倒在地上,还好谢羌扶了他一把。
谢羌也对陆明泽有好感,听后一脸不可置信。他对于陆明泽的印象还停留在湘王府里爱玩爱开玩笑的小护卫,他怎么也没想到陆明泽既然死得这么早,早到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道个别。
魏九安眼眶红了,声音哽咽,问道:“明泽现在在哪儿?”
手下拱手道:“回主子,陆统领的尸身现在被湘王殿下带回去了,还没有交代要如何处置。”
魏九安的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眼里含着泪,道:“明泽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陆明泽是怎么死的,但是他还是要再听一遍,他要确认,他怕自己把陆明泽想象得太惨了。
手下语气毫无波澜,道:“回主子,陆大人带领的禁军被程家军围攻,陆大人被程榭射伤,乱箭穿心而亡。”
魏九安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出走。
他要去见陆明泽,没见到最后一面,他要去向他赔罪。
谢羌忙在他身后跟着,怕他一个激动把自己摔坏了。
魏九安还没走出军帐,手下就拦住了他,道:“主子,您别去了,陆大人的尸身被箭射伤,实在不堪。再说外面还下着雨,您本就怕寒气,还是别去了。还请您不要太过伤心。”
魏九安红着眼,道:“你别拦我!我的同袍兄弟死了,我不去看谁去看?!”
魏九安不顾外边大雨滂沱,出了军帐就使劲跑。
用力跑,似乎在往黑暗的尽头跑。
黑暗的尽头。黑暗没有尽头,就像苦难,永远没有尽头的。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再见一见陆明泽。
那个他在宫中如履薄冰时给他拥抱的人,那个他蒙冤入狱是不顾生死也舍命求法的人,那个在儿时便携手同行的人。
那个相伴十年的至亲好友。
那个今天成亲的陆家公子。
那个侠肝义胆的禁军统领。
谢羌在后面跟着,大气都不敢喘。
跑到了白羽昼的军帐,魏九安顾不得礼数,掀开军帐的门帘,看见了白羽昼和榻上的陆明泽。
魏九安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哆哆嗦嗦地摸上陆明泽的脸颊。
他还是那般模样,只是脸上添了几道伤口。他死时都还微笑着,死生的界限模糊,好似从未离开一般。
魏九安晃了晃他的身子,喃喃道:“明泽……明泽……你还说要跟湘王成亲的,开什么生死玩笑?明泽……”
一瞬间,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道:“你怎么死的这么早,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一同立下战功,我还没来得及……”
他还没来得及,和陆明泽并肩成为大梁风光无限的将军。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他想说,他可以和陆明泽从头再来,可以带着他回到侍卫处,可以回到武举那年,可以故意落榜,可以隐去锋芒,可以褪下官袍——然后平淡的过一辈子。
然后,两个人相依为命,在京城置办宅子,再一次相信“朋友是良药”的说法。
不入官场,不参与党争。不做权臣,不做将军。
可是如若那般,两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就被耽误了。
大梁朝廷,也被耽误了。
陆明泽一定会成为将军,一定会战死沙场。就像——魏九安一定会成为权臣,一定会站在满朝文武的对立面,也一定会在党争中丧命。
然后,他们用两条命,为大梁的天子修筑高台。
这是位极人臣的代价,也是文臣武将的宿命。
现实的权斗可不是文娱故事,不是唱几句酸溜溜的戏文就能挽回的。因果轮回,死生不休。踩着人命走上去,也必将沦为鱼肉——
没有为什么。
魏九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抓住陆明泽的右手,他的手也有些凉了,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擦干净,但还是没有了血色。
如今亲眼看见了,魏九安没有了一丝侥幸心理,清楚明白得知道陆明泽死了,彻底死了,彻底回不来了。
魏九安的脸埋在他手边,额头感受到了陆明泽手背的冰凉,那是不属于活人的体温,也成了他和陆明泽之间的鸿沟,从此阴阳两隔,除了梦以外的地方,都见不到彼此了。
死了。
没有了。
又一个对他好的至亲好友死在他面前了,像当初的爹娘和哥哥一样,都回不来了。
十年啊。
当初陆明泽的一念之间,让两人有了整整十年的缘分啊。
十年之间,魏九安从未想过会看见陆明泽的尸体。他觉得,陆明泽也是人世间为数不多的菩萨心肠,是人间一年四季常悬的炙热骄阳。
太阳怎么会落下来呢?
日月永悬,光耀万物。没什么不一样的。就像是万千将士中死了个年轻人,仗却还要打,都没什么不一样的。
朝廷少了一名前途无量的武将,湘王府少了一位忠心护主的侍卫,禁军少了一位无惧生死的少年将军。
仅此而已。
魏九安呢?他还在哭,他只能哭这一个晚上了,至于以后,他不能再提起陆明泽以及这一次败战,免得溃散军心,打更多的败仗。
白羽昼呢?他也要逼着自己忘掉陆明泽,这样,他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才能继续做禁军众望所归的将军,才能再续与白羽尘的双杰佳话。
所以呢,以后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的不提陆明泽,只有魏九安和白羽昼还会回想起之前的点滴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陆明泽。
他只会被史书记住,不会被百姓记住了。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明知死战依旧鼓舞士气。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剑走偏锋只为江山安宁。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以身报国成了边关的一捧黄沙。
黄沙随风飘散,不会有痕迹的,不会被人注意的。
他也一样,魏九安也一样,白羽尘和白羽昼也一样,不是黄沙就是水滴,不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的。
何必呢?
这一切心惊胆战、如临深渊的日子,都是何必呢?
只有他们知道,值得的——
为了家国安定,值得的。
这片土地上没有了商贩,也没有做棺材的地方,更没有什么纸钱和寿衣了。
于是,陆明泽就穿着生前征战的玄甲,由草席裹着,葬在了一座山顶上。
山上都是枫树,现在都枯了,白羽昼觉得若是秋天时有机会和陆明泽一起来看,估计是好看的。
他忘了,陆明泽已经被裹在草地里了,马上,他就要在这里得到永生了。
死亡是另一意义上的永生,这话不假,都被人听得耳朵起茧了。
永生的人也需要家啊。所以他就在枫树间安了家,也可以看见秋日的火红枫叶了。
若是这样,白羽昼可要常来,要不然坟边上的落叶多了,没有人扫的。
下葬前,魏九安最后看了陆明泽一眼,眼含热泪,挥之不去的。
他终于可以好好歇下了,再也不会累了,再也不会疼了。
将陆明泽下葬后,白羽昼本来是想给他买点纸钱的,但是买不到,便只好将之前写错的奏折废稿撕碎,用火一点一点烧。
没几个人过来,只有魏九安、白羽昼和谢羌。
白羽昼隔着火光看陆明泽的坟墓,火光闪烁中,就像看见了本该笑语吟吟的陆明泽。
白羽昼也含着泪笑着,直到稿子在火堆里化成灰烬,他才开口道:“明泽啊,我买不到纸钱了,先给你随便烧点东西,等仗打完了,我再回来给你烧纸钱,烧多少都行,好不好?”
等不来回应。
白羽昼自顾自地道:“明泽啊,明年枫叶红的时候,我过来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等不到回应。
白羽昼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笑道:“你不说话,我全当你应了,那你等着我,我来得早些,陪你看第一茬。”
魏九安在白羽昼身后站着,也正看着陆明泽的墓,堂堂八尺男儿,死后却只能委身于一方土地。
魏九安开口了,道:“明泽,明年我可能不来了,我现在陪你多说说话,就当赔罪了。”
魏九安也控制不住情绪,不出所料还是哭了,道:“明泽,你莫要怪我,我也怕,我怕和你死生不复再见了,我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出宫看看你,我还怕过几年连这一方土地都没有了,你真的没有个安心的家了。明泽,我好怕,我替你怕啊。”
他揩揩眼泪,道:“明泽,回头仗打完了,我叫人给你立个碑,也让世人知道你是谁,这就不至于无名无姓了,是吧。”
魏父魏母死时,魏九安一分钱也掏不出来,就只好和魏逸明一起把爹娘葬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现在也找不到尸骨了,这算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他不能让陆明泽也这样不留痕迹的逝去。
魏九安知道白羽昼想多跟陆明泽待会儿,两个人待会儿,他狠了狠心,道:“湘王殿下,我和谢羌先回了,你好好陪明泽说说话,下次说话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白羽昼点了点头,没回头,但魏九安也能想象到他满脸泪痕的模样。
魏九安心一痛,还是转身走了。
他最好的朋友,如今躺在了泥土里,再也不会起来同他说话了。
魏九安走后,白羽昼又烧了几张纸,道:“明泽,你还欠我一次大婚呢。”
说着,他声音哽咽,道:“答应了我的,你说话不作数,你诓我,还早早走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死在边关,叫我何处寻你去?”
可是陆明泽再也不会回答了。
白羽昼跪坐在坟前,还在将纸一张一张放在火堆里,似乎还想以这种方式见到陆明泽的影子。
他只跪过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父亲——燕康帝。
一个是他的兄长——白羽尘。
现在又多了一个,是他的爱人——陆明泽。
是他心中明媚灿烂的太阳,是他心中坚不可摧的城墙,是他所不能弃的光芒万丈。
白羽昼道:“明泽啊,我今日跪了你,就算对拜了,不要前两拜了,我已无父母,天地更不会眷顾,我还自讨什么没趣儿。”
白羽昼擦了一把眼泪,道:“明泽,记得等我啊,等我去找你,等我回家陪你,你可不许先走了,要不然我就不来看你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越来越冷,一阵凉风吹过他的碎发,白羽昼反而不觉得寒凉,只是希望这阵风是陆明泽吹来的。
白羽昼收拾了一下心情,长出一口气,道:“明泽,天黑了,我该回去了,要不然明火引来野兽,我怕你死也不得安宁。”
他将火扑灭,对着陆明泽的坟道:“明泽,过几日仗打赢了,我就来看你,告诉你好消息。”
顿了顿,又道:“若是败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再说魏九安。
他回军帐后,看见何竹早早在帐中等着他了。
何竹的眼睛被白布蒙住,看不见东西了。听见魏九安进来,便立刻跪了下去,道:“魏大人,此次战役失策,实在是在下轻敌,才使得这般伤亡惨重,还请魏大人重罚。”
他道:“是在下败了。”
魏九安自嘲一笑,道:“不,是我败了。”
魏九安的声音还有些抖,毕竟刚哭完。他扶起何竹,不提战争了,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何竹下意识什么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的白布,随后苦笑道:“被战场上的弓箭射伤,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魏九安有些可惜地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何竹又跪了下去,道:“魏大人,我已经无法为朝廷效力,更无法为您出谋划策,我想我没什么价值了,您让我回家吧,我走了这么久,我的母亲也需要我照顾了。”
魏九安知道,这是要辞别了。
他道:“何公子,你之前说,希望我可以给你求一个官。”
何竹摇摇头,道:“一个瞎了眼的官,如何能看见百姓疾苦?”
魏九安闭了闭眼,道:“好,你回家去吧,以后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留你了。”
何竹朝魏九安一拜,道:“祝魏大人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所向披靡。”
他的理想?
他的理想是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大家一起过安稳的日子。
但这注定不会实现的。
所以魏九安没回答,只是笑了笑,道:“去吧,明早再走,今晚天黑了,不安全。”
何竹也笑笑,道:“好,等禁军大获全胜的日子,还烦请您去军营所扎的山下的村子里找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魏九安点点头,道:“一定会的。”
何竹也出了军帐。
这时,手下呈上一封信件,对魏九安道:“主子,这是陆大人在时留给您的,他说若是回不来了,就让卑职拿给您,您看看吧。”
魏九安接过来,将信拆开,展开来看——
“见信如晤。”
“哎呀我都不会写信,我又不是什么文人才子,会写几个字就不错了,你凑活看吧。”
“我早就知道我会死的,反正我迟早会死在战场上,我也活不长的,我从小就是短命鬼,可不没什么长寿的机会嘛。所以呢,你也别不高兴,权当是我先行一步,去等着你们了。”
“就是吧,以后你要是在京城受什么委屈,我也没法儿给你撑腰了。你得自己过了,要护着自己。不过呢,你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你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差点儿死两次的奇迹,也不会被这点小事绊倒,是吧?你可要带着我的那一份,长命百岁啊。”
“我记得你挺爱哭的,之前在徽州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你,我还比你小呢。不过哭也是好事,把眼泪都流尽了,以后就能甜起来了。”
“其实前面都是废话,我提笔才发现,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怕你伤心,就写封信说说话。至少也安慰安慰你吧,要不然你若是哭了很长时间,结果发现我什么都没留给你……哎呀好残忍呐。”
“等到了京城就好了,让皇上陪你说说话,心情还能好点。”
“对了对了!还有最后一桩事!我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殿下!湘王殿下没有党羽,对大梁和皇上很是忠心。我知道,这番话若是让我说出口,朝中的诸位大臣都不会信的。毕竟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人,我说的话反倒没用。若你有机会,请替我将这番话转告给皇上。我虽不懂政局,但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殿下此番若是打了胜仗,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定然水涨船高,届时若是皇上想除掉权臣,你可一定要帮我劝劝。殿下他很好的,他不该枉死。他该与你一样,长生无忧。”
“你最好的朋友——陆明泽。”
这信写得很凑合,连要说什么都不明确,没有中心,就是聊天,但是对于魏九安来说已经够了。
一封信就够了,比什么都没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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