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六年三月十二,摄政王拟定战略,湘王率八万禁军继续北上朝升皇城攻进,连夜策马。
三月十五,禁军头拨在晟皇城外与程家军血战,另一批禁军绕城而行,突袭晟皇城北部。
三月十七,以摄政王为首的诸多弓弩手攻上南部城墙。前后夹击,禁军一举夺得晟皇城一半的土地。其中,俘敌二百人。
休整时间,魏九安看着一具具禁军和程家军的尸体被抬出去焚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程榭糊涂,明知两败俱伤,还依旧一意孤行要谋反起义,得不偿失。
魏九安闭了闭眼。日暮中,他的身影太单薄了。
打完这一仗,他就能回家了,他也能带着战场上千千万万的亡魂回家了。
回家,都能回家了。
这时,白羽昼走过来,他一身玄甲还没来得及换,身上的血腥味未散。
白羽昼道:“魏大人,此战和程家军正面对抗的人数是两万人,俘敌二百,禁军死一百六十四人,伤三十二人。”
魏九安点点头,道:“好。”
白羽昼道:“还要报到京城吗?”
魏九安想了想,道:“不用了,等过两天彻底歼灭程家军之后,回京城时再禀吧。”
晟皇城,程榭私狱。
韩辰躺在草堆里,闭着眼休息。
程榭命人开了门,笑意盈盈地给韩辰送来了一碗饭。
程榭不怀好意地笑道:“韩大人,这几日受苦了,吃点好的吧。”
韩辰施舍性地瞟了一眼饭菜,站起身,弯腰端起饭,走到随从牵的狗身边,将饭喂给了狗。
韩辰也笑道:“犬粮岂为人食?”
程榭的笑僵在脸上。
韩辰讽刺了程榭一通后,又回到草堆躺下,闭着眼,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程榭也罕见地不跟他一般计较,也走到他身边坐下,道:“摄政王攻入晟皇城的事,你听说了吧?”
韩辰真心地道:“太好了。”
程榭:“……”
程榭道:“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韩辰点点头,道:“知道,不就是你要杀我吗?所以那碗饭,是断头饭吧?”
程榭笑道:“不愧是尚书大人,果真聪明。”
韩辰笑道:“哪里哪里?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活的,什么时候死,又有什么所谓?”
程榭道:“既然你都看开了,我也不多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虽是乱臣贼子,但我还是能接受你临死前的一些要求。”
韩辰想了想,道:“拿纸笔来,我要写封家书和奏折。”
程榭也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了,对底下人吩咐让拿东西。
韩辰拿到了笔墨,道:“你们都走吧,我会让信鸽把信送到京城的。”
程榭还有点狐疑,怕韩辰把什么机密告诉白羽尘。
韩辰也看出了他的防备,轻笑道:“我从没听到过一点关于战争的策略,也不会向皇上说些什么,我没的可说。”
程榭这才消了疑心,带着随从走了出去。
程榭等人走后,韩辰铺开纸笔。
程榭给的纸很长,足够韩辰长篇大论了。对此,韩辰还是高兴的。
韩辰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奏疏”。
他挥笔写着奏疏,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年科举时的下笔如有神。
圣上亲启。
臣跪禀。
于辽东璥良提笔所书,满纸真言。但求梁军大捷,社稷稳固,君心无忧。
臣幼时,家徒四壁,无所之珍惜。惟家慈温言以沐,家父忠厚耕耘。臣才学尽由祖父倾囊相授,不曾有私。
祖父慈爱,授臣诗书,育臣心智。夜梦回,泣涕不息。
韩氏本遗臣,族人日夜难安。幸得太祖赦免,族人躬耕于京郊,感恩戴德,安享庶民之乐。
臣心明志。十年寒窗,盼踏梁廷。
题金榜,颤巍巍;戴乌纱,喜盈盈。臣闻梁臣为官清廉,愿效先贤,于国忠之,于君敬之,不敢有误。臣官任六部。见朝臣谄媚,远之不亲;见奸佞行贿,司空见惯。
仕途平淡,臣三过。
其一,未建功立业。辰生于天地,自当效力于万物。当以性命报君赏识,以骨血上阵试兵戈。
其二,未鞠躬尽瘁。辰为官几载,皆为中庸。得自保,乃不得谏言。与光同尘,终非贤臣所为。
其三,未兴国安邦。于文,辰惶于惊才绝艳之名;于武,辰愧于伐榭军师矣。
臣自觉,未曾为民效命,未曾为君行谏。此乃臣之大过,实羞于一部尚书。
建功立业者,武将也;鞠躬尽瘁者,文官也;兴国安邦者,众朝臣也。
臣自官任尚书起,常忘食思之,孰立梁之律法?孰替苍生鸣啸?孰革梁之无常?
今,梁廷有武将保国、文官立法。臣一庸臣兮,生死无碍。
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大难将去,梁前路顺遂,已无蹉跎。臣为国出征,虽无功绩,但不曾叛国通敌,即将瞑目安息,生死不悔。
臣无法回朝,无法谏言,今提笔悼之,自题悼词。
尚存文略而无可改国运兮,臣愚也。
清也,明也,非天命矣,乃君之虑也。
忠也,奸也,非国师矣,乃臣之罪也。
君繁虑,乃大义之明君;臣无功,岂不为罪臣?
臣无法返梁廷,即命丧于此,然,不以为耻兮,傲以为荣。
臣卒于此,为梁之气节,亦为民之生计。
古有诸先贤臣子,虽不武,但怀向国心。臣便效之,共谋天下。
满地萧瑟,无心悼之;举世疮痍,臣有念不断。
另,臣无妻妾,无子女,惟双亲健在,望君安待,令双亲得以寿终。
于政,臣有思。
稚子尚能题科考文书,八股取士,亦当革之,海纳百川,而非定式之思想,该当成百态万念之盛景。
依此,则四海安定,朝堂安然。盛世启梁旗,郊道不拾遗。
至此,臣言已尽。
礼部尚书韩谨残,顿首再拜。
惟愿家国顺遂。
韩辰奏。
写完后,韩辰长呼了一口气,就好像这几年压在他身上的大山被移走了,神清气爽。
交代清楚就好了,以后粉身碎骨也不怕,反正安心了。
片刻后,程榭来了。
韩辰看见他进来,道:“奏疏写好了,你替我绑到信鸽腿上,送到京城去吧。”
程榭还是迟疑,韩辰轻笑道:“你我曾是同僚,连这点小事你都不愿意帮吗?”
程榭只好点头,道:“行,我帮。”随后坐在他身边,道:“写的什么?”
韩辰闭着眼睛,懒得看他,道:“你不妨猜猜。”
程榭猜道:“为国效忠,表忠心呗,文官都是这么庸俗。”
韩辰笑道:“猜得不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程榭有些疑惑,道:“你只写了奏疏?我记得你爹娘还在,你没写家书?”
韩辰道:“写了,准确来说是遗书,我在随禁军出征前就写了,交给了我家的邻居,让她替我收着,若是我回不来,便交给我娘。”
程榭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明日我会放出消息,若是禁军不撤军,我就真的要杀你了。”
韩辰笑道:“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们抓我的目的,我是文官,不好反抗,对禁军的军心有利,抓了我,相当于捏住了禁军的脉络,杀了我,相当于是横在禁军脖子上的利刃。”
程榭自然知道韩辰明白,如今说破了,他也没必要买什么关子,但也好奇道:“既然如此,二老知不知道你做好了死的打算?”
韩辰笑道:“他们肯定知道。我从小就极端,我若是想做什么事,就一定会成功,就一定会把全部的精力放上去。这次也一样,我的打算一直是死在这里,这样,还能给我个‘视死如归’的名头。”
程榭道:“既然你看开了,那么,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不会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你说,我尽力做。”
韩辰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逆风翻盘,但是,不管你能不能抵御住禁军,就算你真的有篡位那一天,我家中的财产你都可以拿去,只要善待我的父母,我就没有怨言。”
顿了顿,又道:“我爹娘年轻时候不容易,苦了大半辈子了,不管是谁登上皇位,只要让爹娘都好好颐养晚年,我就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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