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六年腊月廿八。
最近魏九安头脑越来越昏沉了,总不在状态。
有时候中午看着军报就会出一层虚汗,咳得也越来越厉害,夹杂着血沫,喝药也不管用,最近谢羌不盯着,他也就渐渐不喝了。
反正也不是药能治好的,喝也没用。太苦了。
若是单单咳血,他也还能坚持,只是痨症太过熬人,尤其是在冬日。
每天清晨,他就会控制不住的想咳,身上酸痛,多处旧伤冬日又复发,与痨症加在一起,更加难熬。
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为了不影响别人,他每天早晨就走到军帐外头咳嗽,直到把淤血都吐干净了,他便觉得舒服。
只是他会定定地想——自己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有时他会盯着沾了血的帕子出神,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心像钝刀割肉一般疼。
也有时会望着天上的飞鸟冥想,这日子过得太快了些,当初在刑狱吃干草果腹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他有时也会回想自己曾经的理想,还要费心思琢磨到底有没有实现。
自从宋楠入狱前放出风声,京中百姓就信了魏九安杀齐济昌的谣言,事情愈演愈烈,又有人传魏九安害宗亲、夺皇权,将他塑造成了十恶不赦的奸佞,民间的话本,也都是骂他的。
魏九安当初的梦想,是建功立业、风光无限、一呼百应。
可惜如今恰恰相反。
不可否认的,甲寅变法给大梁百姓和国家社稷都带来了直接性的最大利益,但是这个最大利益也触碰了王公贵族的利益链,以至于这场变法的主使者成了众矢之的。
其实从古至今,一直都是这样的。国家利益和贵族利益,一直都是此消彼长、永不持平的,只不过,没有官员愿意去打破大梁当时贵族为上的思想和法规,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时候,勇士就成了罪人。
贵族们知道仅仅是仕途坎坷不会过多影响魏九安,所以和宋楠一起编造谣言。
这是用名誉换来的成功和幸福。
以至于后来白羽尘如何让人平息谣言也不能抑制了。
其实也是都有迹可循的。
不过现在,日子久了反而就不会在意了。
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顺阳七年正月初一,过年了。
又是一年新岁,这天,南临和禁军不约而同地停战,各自过年。
魏九安给白羽尘写了一封家书,也收到了白羽尘的信。
白羽尘总是这样,越是期盼和紧张,字便写不好,涂涂写写好几行,潦草又心诚。
他写了好几页,没有平日批阅奏折时的庄重严肃,是很家常的语言,不写字的地方,他便画上笑脸——
见信如晤。
子矜,新年好(划掉)
子矜,新春快乐(划掉)
亲爱的魏大人!新年快乐!哎呀又是一年啦,今年是咱们二人相见的第五个年头啦!
听说禁军转移到了南临沿海地区?环境怎么样?还适应吗?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药?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啦,我梦见你战胜归来,说再也不出去了,还说要同我浓情蜜意一辈子。子矜,我想你了。
易溟最近也很想你(划掉)
西洋那边,我又签约了几个附属国,进贡了些好玩意儿,有钟表,我记得你喜欢,还有一些西洋人的日常用品,我都放在长生殿了,等你回来,想要什么就挑挑,不喜欢的就拿去赏下人,赏我也行……
御膳房招了好几个厨子(划掉)
御膳房又招了几个云南来的厨子,我尝了他们的手艺,都不错,没准儿合你口味,等你回来之后也试试,要是觉得好吃,就调几个厨子去长生殿。
前几天,有个附属国的使臣进京朝拜,我跟他学了别国点心的做法,有点齁,还是少放点糖比较好,等你回来做给你吃。就是可能卖相有点不太好看(划掉)
那个使臣看见了咱俩的画像,他说你好看!他夸你好看!哈哈哈哈哈哈!他夸你好看!!!他还说咱俩天生一对!!!明年征税的时候给他们国家减点税收。
最近国库又进账不少,我把国库钥匙放在你寝屋插桃花的花瓶底下了,还有我私库的钥匙,一并放了,若是以后前朝要钱,你就拿国库钥匙,你有想买的东西,就拿我私库的钥匙,私库钱好像不算少,我也没算过,反正你就放心花就行。
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子矜子矜子矜子矜子矜子矜。
早点回来(划掉)
平安回来。
白子谦寄于爱妻魏子矜。
魏九安看着这些不正经的文字,心里高兴,但莫名的,心里又一阵酸涩。
他能辨认出那些划掉的字都是什么,也能想象到白羽尘写这些话时的样子,一定是面带笑容的。
这时,他喉头一紧,涌上一阵血腥味,一口鲜血吐出来。
魏九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是拿出帕子,将唇边的血擦干净,随后合起信封,闭目养神。
他突然想起来,自相见那时起,他和白羽尘只过过一个团圆年。
总算知道那阵酸涩是怎么来的了。
这时,谢羌掀开军帐的帘子,跑了进来,托住魏九安的胳膊,道:“主子,是不是又咳血了?”
魏九安捂嘴咳了几下,摆了摆手,道:“无妨,受凉了,不必在意。”
谢羌给他披上大氅,道:“您要珍惜自己的身子……”
魏九安笑道:“要不然皇上该心疼了。我都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谢羌哼了一声,道:“您知道就行。”
魏九安道:“你坐吧。”
谢羌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还关注着他的表情。
魏九安喝了口热茶,道:“谢羌,还没祝你新春快乐呢。”
谢羌道:“多谢主子。”
魏九安的手有些凉,便捧着茶杯不想撒手了。笑道:“谢羌,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京城被劫,我帮你逃脱了那个恶霸?”
谢羌想起那些事,道:“微臣记得,微臣一辈子都不敢忘。”
魏九安笑着看他,道:“也只有你,愿意一直记得那些事。”
谢羌看着他的眼睛,道:“若不是您,他们恐怕现在都还交缠着微臣,主子的恩德,哪怕有些许渺小,微臣也会铭记在心。”
这时,简仲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道:“魏大人!有个大娘来给咱们送饺子了!说的是中原话!”
魏九安有些疑惑,如今在南临周边,怎么会有说中原话的大娘?
谢羌道:“主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魏九安起身,点了点头,道:“可以去。”
出了营帐外,魏九安看见了那位大娘,还有正在吃饺子的将士们。
南临没有吃饺子的习俗,能在南临附近送来饺子,这人恐怕真的是中原人。
饺子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
魏九安上前微笑道:“这位大娘,您是中原人?为何在南临旧地生活?”
大娘笑道:“我也是大梁人。我的儿子以卖鱼为生,我来这边帮他,要不然忙不过来。这些饺子都是能放心吃的,我没放不干净的东西。”
魏九安笑道:“多谢您能来送吃食。”
大娘也道:“这可不是寻常吃食,这是饺子。吃了饺子,就能早些回家啦!”
魏九安还真没见过有人在饺子上如此寄托的,亦是微笑,道:“大娘,您哪里人?”
大娘转过身,道:“之前是京郊的,现在移居到这边,住的是殇城。”
殇城。这地方魏九安听过,不光是听过,而且是刚刚听过,禁军打进南临后,攻下的第一座城就是殇城。
魏九安笑道:“那真是太妙了,正好禁军攻下殇城,再过几日,您也能回京郊了。”
大娘笑道:“那自然是好,等战乱过去,我带着我的孙儿一块儿回去。”
顺阳七年正月十四,南临军队突然向殇城进攻,大有要收复失地的意思。
当天,魏九安立刻下令死守殇城。
简仲收到军令后,百思不得其解,不太理解魏九安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去守殇城。
当晚,简仲简伯带着禁军大部分兵力埋伏在殇城的城墙上。
魏九安和白羽昼则带着另一批禁军盯着营长周围,以防有人突袭。
殇城城墙上埋伏着的简仲:“哥,明儿是元宵节了吧?”
简伯有些冷,但还是闭着眼道:“嗯,是。”
简仲笑嘻嘻的,笑道:“那明天会不会下雪啊?”
简伯:“……先关注战局。”
简仲:“哦……”
不多时,城里传来一阵尖叫声。
简仲立刻循声望去,看见殇城内火光燃起——南临军队顺着一侧暂时没有人前往驻守的城墙处进去了。
简伯大骂一声,道:“那边是谁在守?!”
一个小兵哆哆嗦嗦地道:“是百夫长。”
“他人呢?!”
“冻死了。”
“……”
“顺着城墙进去!转移百姓,血战!”
“是!”
简仲和一部分禁军将城内的百姓转移出来,首先是老弱妇孺,其次便是强壮的男子。
简伯则带兵在城里厮杀。
城内已经乱的不成样,那批南临军似乎压根不是奔着收复失地,而是毁了殇城。
他们一进来便烧了房屋,挨家挨户的,能杀就杀,若有屠夫壮汉杀不了的,便挑断手脚,扔进火堆。
南临军也听见了简伯一行人赶来的马蹄声和刀剑声,立刻调转方向,朝简伯等人袭来。
简伯立刻拔刀出鞘,准备迎战。
南临军的铠甲落后,小兵卒的铠甲一般没什么抵抗力,一捅就破。
简伯一刀下去,割下一人头颅,随后,清晰的看见城里的惨状,满眼怒火与泪水交缠,化为无尽的恨意,提刀向南临兵士冲去。
好几个兵士都看见了他,凭他的玄甲,便猜出他是个不简单的兵。一个个都抢着想要头功,朝简伯杀来。
南临兵,真是可笑。一提到奖赏便斗志昂扬,一提到护国守城,便一个个溃不成军。
这也是南临致命的弱点。
很快,传来刀剑碰撞声。
这一下,简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简伯实在不想如此不堪,但一想到火堆里的尸体,有从大梁迁来的中原人,也有南临人,那群人连自己国民都杀啊。
他看见,倒在血滩里的老人孩童。
那个孩子还朝他招手,像是要他来救。
要他们救的岂止是人,还有殇城。
简伯来救他们了。
简伯推开迎面撞来的长枪,骂道:“庸兵小贼!不顾他己,人人当诛!”
随后,一刀刺进他的腹部。
也在同时,一刀捅进简伯的后背。
简伯的瞳孔骤然放大,蓦地有些惊恐。
他若是现在就死了,还怎么救殇城啊。
简伯的手上顿时来了力气,一记回刀,割了鼠辈的喉咙。
当真是庸兵小贼。
简伯的口中涌出鲜血,但他似乎感受不到了,仰天大笑,道:“鼠辈!人为鼠辈,国亦为渺国!”
也正是此时,好几柄刀同时捅进他的腰腹与胸膛。
简伯还笑着,不知在笑什么,但也没误舞刀杀敌。
这时候,一杆长枪.刺.进.了他的大腿和膝盖骨,简伯顿感双腿无力,被刺的右腿跪了下去,单膝跪地。
简伯的眼前渐渐被血模糊了,但还痴痴地笑着,道:“西边啊,是我的家。”
“是我的大梁啊。”
“是我与万万人的大梁啊。”
他顿时又有了些许气力,一挽手臂,抡起刀向周边击去,他也不在意能杀几个人了,他已经尽力了。
这已经是他杀的人最多的一晚了。
他怒吼着:“鼠辈!何有颜面毁我大梁啊!——”
他咆哮着:“小贼!何有胆识叛我大梁啊!——”
他大笑着:“大梁!于我此刀而始,即兴了!”
他的血债不算什么,大梁的万世太平,才是最最要紧的。
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败下阵来,双膝下跪,朝着西边。
简伯笑道:“大梁的盛世,有我一份力。”
他似乎看见了东方升起的晨光,照在他后背上,没有触感和气味,但就是叫他心安。因为这也是照耀着大梁的太阳。
“我这个小卒,这条路就走到这儿啦。”
“我为国而死啊,我可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兵。”
他感到肩头有些凉,随后是后背。他倒下去了。
那点冰凉,似乎是下雪了。
顺阳七年正月十五,殇城被禁军夺回,简伯所带领的兵士伤亡严重,简伯为国捐躯,赐十亩良田。
简仲找到简伯的遗体时,简伯已经被伤的血肉模糊不清了。
那场小雪到底是没阻挡住火光。
简仲给简伯换上了自己的冬衣。
简伯虽然被火烧了,但身上一点也不烫,反倒凉极了。
直到正月十五的太阳和小雪都快落下了,简仲启唇,道:“哥哥,殇城守下来了。那个送饺子的大娘的孙儿死了。”
“你也死了。”
“哥哥,元宵节快乐。”
他亲手埋葬了他面目全非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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