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长生殿寝宫。
陈骁来把过脉了,并无再多表示,只是叹了口气,作揖道:“皇上,魏大人阳寿已尽,油尽灯枯,您还是不宜劳伤过度。魏大人若是还能清醒的话,有什么肺腑之言,还是尽早说明,莫留遗憾。”
出乎意料,白羽尘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是心态平和许多,拉着魏九安的手摩挲了一下,道:“谢羌,朕前段时间让你去找的药,可寻来了?”
谢羌这才上前几步,行了礼,眼眶微红,道:“皇上,微臣寻来了,只是……用于谁?”
说罢,从袖中取出个小瓶,递给白羽尘。
白羽尘接过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他晚上的药呢?提前先熬出来吧,熬好了就赶紧端来,晚些该凉了。”
谢羌揩揩眼泪,似乎懂了白羽尘想做什么,但没有反对,还是起身,去吩咐人熬药了。
谢羌出去后,白羽尘换了个姿势,同之前一般,将魏九安抱在怀里。
魏九安还没醒,躺在他怀里如熟睡一般,倒叫他想起去年三月从宫外回来的马车里,当时的魏九安也是这般安静地熟睡着,不过当时的他就已经想到了现在的处境。
当时还是熟睡,现在是“熟睡”。
不知何时殒命的“熟睡”。
片刻后,陈骁也走了,这回连药都不抓了,直接回太医院了。
也正是此时,谢羌从门口进来,端着一碗汤药,还热着。
白羽尘这才察觉,自己手中还攥着那瓶药,汗都出来了。
谢羌端着药的手有些不稳:“皇上,药好了,该叫主子服下,早日了断。”
白羽尘见他也明白,便轻轻打开那瓶鸩毒,刚要倒下,终归不放心,反复确认:“这味药,确定是剧毒?是朕跟你说的那种?不会让人痛苦的,是吗?”
谢羌也不确定,但还是微微点头,道:“卖家说,已经是很利落的药了,若是量足,基本不会有太多痛苦的。”
白羽尘闭了闭眼,一狠心,将大部分鸩毒倒进了汤药中。刚倒下去,他心中便有些酸涩,又像自责:“子矜痛了这么多年了。”
不能再痛了、不能再苦了,这碗药,最好能让他感受不到痛苦便走,别再痛了。
白羽尘抬头,看向谢羌,道:“有些话,朕不能亲自跟他说,便只好告诉你。”
“是我此生对不起他。是我,导致他众叛亲离,若我没这个福气和胆量亲口告诉他,你就烂在心里。百年之后,替我告诉他。”
替君所言其不能言,替君所安其不能安。
白羽尘说完,垂眸思索再三,端起那碗放了鸩毒的药,刚要喂给魏九安,却还是不忍心。
正是这时,魏九安醒了。
他看见白羽尘略微有些紧张的神色,便知道了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猜到自己时日不多。
余光一瞥,看见了放在一旁的药。
白羽尘抢先道:“药先晾着,不喝。”
魏九安却没有理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端起汤药,喝下一口。咽下去后,将药碗又放回去,垂眸,道:“我知道药里有鸩毒。”
白羽尘怕他误会,解释道:“子矜,我……”
话未出口,魏九安便抬头,笑道:“我也明白你是何用意。多谢。就算没有这味毒,我也想死得干脆些。”
谢羌掩掩眼角,知道白魏二人有话要说,便自觉退了出去。
谢羌出去后,白羽尘再忍不住,抱着他的手紧了几分,可还是矜持着,不肯让他看见自己悲痛的一面。
魏九安抬起手,拭了拭嘴角,微微笑道:“羽尘,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染了痨症,我知道我会在春日上路,我也知道,我一定回不了云南。我都想到了。”
他还知道,他活不过这一个时辰了。
魏九安打算趁着意识清醒把该说的都说完,便立刻道:“只是,我的命无关紧要,大梁的大小诸事,还当另做打算。”
“我一个将死之人,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御史台众人,其意图并非否定甲寅变法,而是扳倒我。你也好,未来的新帝也好,都该留意着御史台。既然我倒台,他们的目的便达成了,甲寅变法实不该废,你我都清楚,待我死后,能复便复吧。”
顿了顿,他又道:“礼部尚书阮述,是个可用之人,其为人处事雷厉风行,可当一面。有些话你不能说不能做,可以让他来,可以让他主持恢复甲寅变法部分条例,到时候功绩归于他与帝王,不会让他难做。”
白羽尘别过头去,擦了擦略微湿润的眼角,哽咽着道:“别为别人想了。他有他的路要走,若是让他踏着你的心血骨肉建功立业,对谁都不好。”
魏九安摇头,道:“我的心血骨肉,被我亲自废除了,甲寅变法若能再复,便是新法,应重新命名,到时候就与我魏九安再无干系。再说了,正是因为我先走了一条路,才要给他也指一条,要不然,我做的就都成了无用功。”
白羽尘不想他带着遗憾走,便只好点头,不知不觉间,一滴泪落下来,却也找不见了:“好,子矜,我都应你。”
魏九安靠在他身上,余光看见窗外的光景,笑道:“羽尘,今年还没看桃花呢,总静不下心来。”
白羽尘将他身上的被褥又裹了裹,吸了吸鼻子,道:“没事,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了。”
魏九安哈哈一笑,道:“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又话痨了。”
白羽尘看着他,不自觉间,眼睛酸的不行,道:“说吧,我都听着,给你记着呢。”
魏九安笑道:“想当年,咱俩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三月初五呢。圣辰宫没有桃花,我当时想画,还是出宫买了一支假的。对了,那幅画我记得你拿走了,在哪儿啊?”
白羽尘道:“就在圣辰宫,我留着呢。”
魏九安笑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也忘了。”
“忘不了,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件东西,我视作信物的。”
魏九安觉得有趣,想不到白羽尘还是个执念深的:“啧,没想到啊,你还很上心呢。”
白羽尘没说话,只是揽着他的手轻轻拍抚了一下,并未多言。
鸩毒的作用上来了,魏九安感到一阵胸闷,咳了几声,又道:“我想葬回云南。在苍山脚下,回我世代祖先安息的地方。这样,你准备的回去的仪仗也不算浪费。”
白羽尘应道:“好。”还是没有多言,他不敢多说了,他不想在魏九安面前哭,说多了,他怕他忍不住。
魏九安又剧烈地咳了几下,道:“羽尘啊,我没时间了。”
“给谢羌也谋一条出路吧,他也是将领之才,跟着我,实受委屈了。”
“还有湘王殿下,因为甲寅变法一事,你们兄弟许久没有相聚了吧?等我死后,将舆论平息,就让他回来吧,戍守边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是该接管些禁军内部职位,日后在军中也好行事。”
“温大人,温企。这些年也学乖了,没了纨绔子弟的模样,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不能让他久留京中,还是该去穷乡僻壤些的地方,开荒振兴,适合他做。”
魏九安笑着调侃:“真不知是你当皇上还是我当了,操心的多些,你也别全听,自己斟酌些。我没了之后,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亲信,还是要有几个心腹的。”
白羽尘倒想让他多说些,最好一直不停,一直说下去。
魏九安又连着咳了好几下,道:“羽尘,今儿怎么话这么少?都不理我。”
白羽尘抱着他,忍着哭腔道:“没有,我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魏九安嗓子有些沙哑:“你也说说话吧,我嗓子疼,不想说了。别叫我忘了你的声音。”
白羽尘只好说下去,这么长时间的心理铺垫了,他本认为,就算是真到了这一天,他也不至于在魏九安面前落泪,如今看来,倒也是考虑不周了。
“子矜,我就先说说咱俩吧。”
“就像你说的,也是五年前的今天,咱俩算是认识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我这几天时常梦见五年前,梦见当时安烬没有将你带来,梦见我日复一日批着奏折,梦见你日复一日在圣辰宫当差。谁也不认识谁,我没有摆脱宗室的谋略,你也没有升官立功的机会。”
“我梦见咱俩就素不相识的活着,我掌权晚了好几年,你也经历升升贬贬。”
“后来就老了,头发都白了,死的时候没看见,生的光阴也没在意,就漫无目的、碌碌无为的过了一辈子。你说,好不好呀?”
魏九安摇头,低声道:“不好。”
白羽尘却笑着看他,道:“我说很好。我和子矜都长命百岁了呢。”
魏九安想抬一抬手,但身上没了力气,还是做不到——
“就是不好。好的话,你也不流眼泪了。”
顿了顿,又道:“羽尘,你眼眶怎么这么红啊?”
魏九安道:“别为我哭。我说过,我不怕死的。我怕你难受,我怕你以后老了没人做伴了,孤零零一个人啊。”
不如忘了他,自此后新生。
但他们彼此都无法接受,也做不到。
魏九安想起件事,道:“羽尘,叫谢羌进来一下,我想麻烦他,帮我最后办件事。”
谢羌进来后,也是红着一双眼,一直低着头,不想让魏九安看见。
魏九安微微一笑,道:“谢羌,外头的桃花开的正好,你去……帮我折一枝来,可好?”
谢羌本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大事,结果竟是举手之劳,便立刻跑出去,生怕晚了。
白羽尘道:“为何想起要桃花了?”
魏九安笑道:“总该让他见我最后一面,桃花是次要的。我不想他再也见不到我,也不想他觉得遗憾,就当是帮我个小忙,见我一面,赠我枝花。”
也正是这时,魏九安感觉到意识有些涣散,哑着嗓子道:“羽尘,我还有句话,要再说一次。”
白羽尘赶忙擦掉眼泪,微微俯下身。
魏九安也几乎是用尽力气,直起身子,靠在他身上,在他耳畔一字一顿道:“我爱你。”
最后一个“你”字,他声音太小了,实在是感到无力,说不出,便用手指点了点白羽尘的肩。随后便垂了下去。
只是,这句话太简单、太平常了。
要记得他,也要记得他那简单平常的爱。死而不灭的。
一滴泪落在白羽尘颈间,一丝清凉。
白羽尘感觉到,他怀里的那颗心不似从前了,那颗心也如世间的所有平凡人的最后一样,渐渐停歇、渐渐停止,自活力到沉寂。
那静止脉搏也循了亘古不变的“天道”,与古来先贤一同汇集成了一条长河,那是大梁新的心脏,还要随着古今的文史一起,源远流长。
子矜再也不会老了。
顺阳八年三月初五申时,摄政王魏氏病逝,年二十一未至,真名不详,表字不详。追谥“璟”字,以彰功绩。
谢羌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枝桃花。
看见了魏九安垂下去的手,他便知道了。
谢羌泣不成声,膝行几步跪在榻边,手里攥着魏九安的袖口。
白羽尘掩住哭泣,道:“子矜方才要见你,他不想你看不见他最后一面。你可得记着他。”
谢羌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
白羽尘道:“你把桃花放下,出去吧。朕晚些便会安排丧葬事宜。”
谢羌应下,抹着泪走了。
魏九安死了,不用他来寻清誉,他也不必再与安烬避嫌了。
白羽尘还抱着魏九安,泪水决堤,终于不用忍了。
他擦掉了魏九安脸上残余的泪。已经这般苦了,便不要哭着走了。
白羽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抱着魏九安,哭着。也不知在哭什么,像是在哭魏九安的命,也像是在哭他的运。
可庆的是,这条曲折坎坷的路,魏九安终于走到头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风有些凉,吹过外头的叶,凄凄惨惨,也不见了白日里百花迎春的盛景。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将自己贴身的玉佩送了魏九安。
白羽尘擦干了泪,心境似乎也平静下来了。他似乎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活着还需要念想呢,他的念想没了,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何苦为难自己?
白羽昼,也还需要一个出头的机会。
白羽尘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为自己写了遗诏——
他无嗣,皇位自然传与白羽昼,此为明确君主、避免内乱。
他说,要将自己与魏九安合葬,一同葬去云南,不入皇陵便不入,团聚也不在死后居所之事。
他又写了一封给白羽昼的密信,心中将魏九安所说的治国之策列出,又按照他自己的判断列出名单——孰可用孰不可用。以及,为了不被后世唾骂,让史官记录时,不要将他和魏九安的真名与表字计入正史。
密信的最后,他说,要与魏九安穿着婚服下葬,同棺同眠,在苍山脚下。
交代完了这些,他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
白羽尘端起魏九安未饮尽的那碗药,喝下一口。
药刚入口便是苦涩,刺激味蕾,直抵心间。
鸩毒无色无味,这苦涩与鸩毒没有关系。
这般苦的药,魏九安一喝就是两三年,几乎不断。不知是命苦还是药苦了。
白羽尘对魏九安道:“子矜啊,我都交代好了,咱们大梁的江山后继有人,你我都没心事了。”
“咱们所有的心血,我都写下来了,咱们都能放心了。大梁日后若要创盛世,便是下一位君主的功绩了,我注定成不了明君,倒不如为下一个人多留些东西。”
白羽尘又抱住他,吸了吸鼻子,道:“子矜,我不想……不想孤零零的长命百岁。”
“子矜,我陪你一起,咱们同归吧。”
“自古没有君殉臣,你我也没有君臣之分。”
终于,南归,回家了。
顺阳八年三月初五戌时,顺阳帝白氏崩逝,年二十三未至,真名不详,表字不详。庙号梁太宗,谥号景帝,与摄政王合葬于云南苍山。
顺阳八年三月初六,先皇遗诏公之于众。湘王被召回京城,顺应天命,承继大统。即梁三世帝,改年号“建明”。
建明元年三月初十,新帝登基。
皇权的交接,也是时代的更迭。
登基一切事宜都很顺利,祭祖祭天,白羽昼都学着白羽尘曾经的样子,做的很好。
京城的辉煌一如既往,宫中的肃穆不同寻常,总归还是与平日有了些差别的。
又过了几天,到了白魏二人棺木启程的时候,白羽昼亲自扶棺,送他们二人出了京城。
再往外走,他就不能轻易去送了。
圣辰宫。
白羽昼还很不适应,自己怎么就黄袍加身了,怎么就接过了兄长的担子,成大梁的新帝了。
还好,他做的不错,一直没出过错,没让父亲和兄长失望。
桌案上还有白羽尘生前没批完的奏折,还有几本印着白羽尘的章,有他的署名。
白羽昼坐下,坐在了从前长兄的位置上,也要替他完成管理大梁的使命。
只是今年的春来的有些早了,如今虽然还是三月初,但庭院中的桃花已经快要谢了。
天有些阴,云层中透出微弱的光。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小桃树又一次弯了腰,树梢上的几朵花飘落下来,在风中支离破碎、在风中飘摇。
暖阳暗淡,桃李衰残。
落了满园春,遗下万世茗。
(正文完)
2023.12.19
“水千条山万座,我们曾走过”——《同一首歌》
感谢这一年多的陪伴,番外可能要过几天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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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同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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