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初春的雨总是来得急去也匆,才不到半个时辰便只剩清风。

风穿过皇城的座座庭院,吹到天子宫苑前。

最先受不住春风的是一棵小桃树,它的枝叶摇摇晃晃,一朵花落下了枝头,挟着桃花香,荡啊荡。

暖阳倾洒,桃花肆放。

顺阳三年二月初五,圣辰宫。

白羽尘,字子谦,年号顺阳,太祖皇帝嫡长子。

午后,他如以往一样,批着奏折,时不时困倦了便转头瞥一眼寝宫外的那几棵小桃树,嗅着花香,倒是叫人心中舒畅。

但似乎是因为寅时作亥时息的休憩时间不太充足,他心里还是想去补补觉的。

只是可惜,政局不定,他也不能懈怠。

太祖立国,国号为梁。太祖白珩平民出身,马上得天下,对子孙的教育肯定也是以武功为先的。但白羽尘虽然算得上文武双修,却还是在谋略上稍逊一筹。

正是因此,宗亲干政,白羽尘的养母程氏把控朝政,外戚干权。

为了皇权早日回到自己手中,还是辛劳些的好。

奏折批完,并无大事。

也是,若是真的大事,想来也不会呈到他的面前。

茶凉了。

白羽尘手指轻扣檀木卧龙椅的扶手。总管太监安烬会意,上前添了些热茶,见白羽尘不大精神,便上前唤了几声。

白羽尘左手支着下巴,快眯着了,听他这么一叫,摆摆手,回应了一声:“嗯。何事?”

安烬递上茶盏,赔笑道:“没事。奴才看您处理政务有些乏累了。恕奴才多嘴一句,就算是您再勤于朝政,也还是该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出去走走?”

白羽尘打了个哈欠,喝了口茶,站起身,道:“你说的也是。好,那朕就出去走走。对了,朕记得去年刚选了一批侍卫,都进宫当差了吗?”

安烬思索片刻,道:“册封的旨意都已然送到了各位大人府上,想来是都进侍卫处了。只是有几位受了您与宗室另眼相待的,还未作出决定。”

安烬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者白羽尘的神色:“皇上可是打算选几位近身侍奉的?”

安烬自幼时便跟着白羽尘伺候,算是心腹。

正是因此,白羽尘身边除了安烬以外便没了体己人,每天对着一群“木头人”说话,也确实乏味至极。

于是乎,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去年的武举状元不是程家和宗亲的人吧?”

安烬会意,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见安烬退了出去,白羽尘起身,抻了个懒腰,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旁桌上的佩剑“云明”,随后,拔剑出鞘。

金属摩擦,发出一声响。

白羽尘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抚摸上刀刃。

果然,就连天子佩剑都是未开刃的。

白羽尘不由得冷笑一声。

也是,宫里没几个人用心侍奉,也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是在意他的安危的。

不开刃的剑,要它何用。

这般想着,白羽尘松开持剑的手,剑身滑入鞘,静静立在龙椅后。

白羽尘还是去了外头,午后阳光正好,京城又正逢春,若是错过,岂不可惜了?

圣辰宫乃是天子居所,自然与别的宫苑有所不同。比如现在,白羽尘出了院,一条走廊可以直接通到上书房、凤仪宫、东西六宫和御花园。

御花园固然风景如画,有假山有小河,却是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们喜爱的地方,白羽尘自然不想去。

他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沿着长廊,就走到了上林苑。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虽然很温暖,但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不免有些孤独。

白羽尘并未立后,也无嫔妃,太妃们平日里不找他,宫人便更不必说。偌大的宫中,他一人,真是孤单得很。

他眼帘低垂,一幅慵懒模样。他屏退了随从,并无人近身,倒是终于可以放松片刻。

白羽尘微微抬头,看见红墙头有一棵花树,枝头淡淡粉红,一点幽香,也从宫中探出脑袋,把这芳香散入了民间。不免有些羡慕这枝桃花所看到的广阔天地。

宫墙外热闹喧嚣,宫墙内不见天日。

白羽尘自然也想出宫生活,他从小就渴望宫外的自在日子。

他十五岁便登基,接了重任。当初登基时也不顺利,白珩的弟弟睿王总想自立为摄政王,分他的权。

于是,在太子太傅齐济昌和镇国将军程榭的拥立下,他才得以保全帝位。

但是,程榭与他的养母宁太妃乃是同族。这也是后来宁太妃以皇帝年幼的名义掌握大权的原因,功臣姓程,皇帝养母也姓程,就连皇帝生母也是宁太妃的嫡姐。这事,怎么会难?

白羽尘起初也是不服的。在大梁,男女皆是十五岁成人,他本来也有了掌权的资格。

因此,隐忍至今。

韬光养晦而已。总有一天,他羽翼丰满,也能夺得大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个月。

刚过午时,外头正晒。

安烬只小憩了一会儿,就进了圣辰宫,道:“皇上。”

白羽尘正研究着棋局,见他进来,停下动作,放下棋子,道:“何事?”

如今朝堂形式外有外戚,内有宗亲。就连科举中第的学子几乎都是塞进来的,包括顺阳二年的那次。不过现在也算好些了,这次得武状元不再是宗亲们用金银堆出来的“甲等”了,而是没有背景的、未曾被人利用的一人。

但是,总有人是不一样的。

此时,安烬进来禀告道:“皇上,前几日武举入仕的侍卫长来向您述职,不知皇上现在要不要见一见?”

白羽尘放下毛笔,道:“传。”

是了,便是顺阳二年的武举状元,寒门出身,凭天赋和才干换得官位之人。

白羽尘要见的也就是那人。

安烬侧身,拍了拍手。

不过片刻,门口走进来一位侍卫。

此人相貌堂堂,脸上透着少年气,却也柔顺。温文尔雅,映面桃花。他脸上总带着笑,眉眼弯弯。若比作不畏早春的新枝桃花,他就是最新的一茬。

侍卫上前作揖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他虽年纪轻轻,却也轻狂了些。似乎是对这位天子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白羽尘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被白羽尘发觉,与之对视。

二人都有些沉默。

侍卫刚刚抬起头,便与白羽尘四目相对。不知是尴尬还是害怕,他的手有些抖,为了缓解气氛,只能硬着头皮朝白羽尘一笑。

这一笑虽然有些勉强,但恰如春日桃李般绽放。早春微寒,他刚进屋时脸上还带着红润,更添灵动。

肤如冬雪,身若轻风。

这一笑,也正好入了白羽尘的眼里。

特殊的感觉在他心中产生,像是深冬里的的雪中送炭,又像是无意间看见了桃鸠图的一角,令他心头一暖。

白羽尘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胆子大的。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调笑着开口,道:“你倒是放肆。”

侍卫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僭越,连忙跪下,叩首道:“臣殿前失仪,冒犯圣驾,还请皇上重罚。”

白羽尘道:“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臣云滇魏氏出身,魏九安。”

白羽尘听后,却转移了话题,对他道:“先说正事。”

魏九安直起了脊背,道:“回禀皇上。臣每日未时到申时一刻在廊下当值,并未察觉到公众有何不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臣听同僚提起过,说是夜半之时,曾见一人出入建章宫,只是宁太妃身边的侍卫从未阻拦,臣等也便不好妄言。”

白羽尘执着棋子的手一顿,道:“继续。”

魏九安会意,接着道:“前几日,臣也在子时左右留意过,那人实在不像正直之客,一身黑袍且蒙面,臣不敢说他是刺客,但为了太妃娘娘和皇上圣体安康,还请皇上定夺。”

白羽尘的手停在空中,思索片刻,才落了一子:“不用管。若是接近了圣辰宫,便即刻禀告。”

魏九安颔首,道:“臣明白。”

白羽尘收起棋谱,看向他,道:“权臣往科举塞人的事,你听过吧?”

魏九安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谨慎地道:“臣一介武夫,不懂权术。”

白羽尘道:“你不懂,朕便说与你听。文试不必说了。今年的武举三甲,榜眼和探花一个是御史台的人、一个是程家的人,只有你还算干净。”

白羽尘接着道:“你也知道,朕又不傻,不可能让两个眼线随行伺候。所以,朕是有心重用你的。朕想留你做贴身侍卫,以后不必去廊下当值,每日跟着朕。你意下如何?”

魏九安思索着,没给回复。

白羽尘笑道:“俸禄涨一倍。”

魏九安毫不犹豫地道:“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一旁的安烬:“……”

白羽尘似乎心情大好,笑了笑,道:“离朕近些,让朕看看。”

魏九安膝行几步上前,跪在白羽尘坐着的软塌前,不敢继续说话。

白羽尘伸出手捏起他的下巴。魏九安对上他的眼神,一瞬间,心中也有些错愕。

白羽尘相貌端正,乃是大梁青年中的佼佼者。也是因此,虽然他人还没出过几次宫,却也引得与他宫外见过面的不少姑娘家牵挂了多年。

安烬似乎看透了白羽尘的心意,呈上一本奏折,道:“皇上,此人的身世奴才已经查明,还请皇上过目。”

白羽尘摆手,道:“回头再看。”

白羽尘给安烬使了个眼色,安烬就识相地退了下去。

安烬出去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白羽尘思索着如何开口,他想与魏九安说些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舍不得让他走。

白羽尘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魏九安如实道:“臣快十六了。”

白羽尘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十六啊……真年轻,有没有兄弟或家人?”

魏九安老实地道:“并无。之前有个哥哥,只是后来也去世了。”

白羽尘有些诧异,毕竟魏九安看着年轻,应当父母双全才是。

白羽尘开口问道:“二老过世了吗?”

魏九安微微点头,道:“父母双亲及兄长尽皆离世,臣唯余挚友一人。”

他的语气太过平缓,并无更多波澜,叙事而不多言。

白羽尘起身,亲自将他扶起,道:“你一人孤苦无依,今后也不要居无定所。不知魏卿可否愿在圣辰宫的偏殿住下?日后朕若有何不测或需求,你也能早些过来。”

魏九安惶恐,便又要跪,道:“臣不敢。再说了,皇上万岁,岂有不测之理?”

白羽尘笑笑,顺便托住他的胳膊,免了他的礼,道:“但住无妨。**凡胎,不测之事在所难免,还是莫要太过恭维。”

白羽尘斟酌片刻,又道:“你坐吧,我不喜欢太生分了。”

他特意免了“朕”的称呼,像是为了让魏九安感到放松些,拉近距离,使二人不至于连表面功夫都遥不可及。

魏九安连连摆手,半开玩笑地道:“臣真的不能坐,您今日这么抬举臣,回去之后,同僚们得知了,臣便会被孤立的。”

白羽尘道:“我让你坐,实在不行就不跟他们来往了,这怕什么?”

魏九安只好坐下,战战兢兢。

白羽尘看着他这个样子,被逗笑了,似乎想了什么,又道:“对了,你有表字吗?”

魏九安摇了摇头,道:“家人走得早,还没取过。”

白羽尘抿了抿唇,道:“若你不嫌弃,我赠你个字,可好?”

魏九安拱手道:“臣无上荣幸。”

白羽尘思索一阵,道:“嗯……就叫子矜吧,矜持的矜。”

魏九安笑道:“谢皇上。”又敛不住好奇,失了规矩,“不过,恕臣多嘴问问,您的字是什么?”

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自己僭越了。

可白羽尘却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了:“子谦。白子谦。”

魏九安年少轻狂,虽然与白羽尘还不熟悉,但见他没有端着架子,也就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有些规矩便自然而然抛在脑后了。

魏九安赞道:“真好听,谦虚忍让,是这意思吧?”

白羽尘不确定,从前白珩在世时,从未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

良久,白羽尘才迟疑道:“嗯……应该是。”

魏九安又问:“那我呢?这个‘矜’字,是什么意思?”

白羽尘笑着看他,道:“要你矜持,不能自大。”

魏九安哼哼两声,笑道:“甚好。”

随后似乎还怕白羽尘不放心,郑重承诺道:“臣的表字既是皇上钦赐,臣万万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只求皇上安心。臣在此立誓,魏九安会誓死效忠皇上,直到真正咽气。”

他的一字一句,同时篆刻在二人心头。却只是相视一笑,不言其他。

白羽尘没答,算是应下,魏九安也没接着说话。双双沉寂,片刻后,白羽尘心头那阵“特殊的感觉”更加明显,直至他自己清楚——魏九安的到来不仅仅是为了效忠。

一定不是,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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