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蜚声微诧,将眼底的失神收敛,轻声说:“我没有不开心。”
宿时信的身上披着一件丝绸材质的黑色浴袍,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领口被水雾浸湿,比其他部位的颜色深了些许。他上半身倚靠在栏杆上,下半身掩映在两个阳台之间相隔的花草之后,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夜风吹过,叶蜚声闻到一股清凉的木质香气从他身上传来。
宿时信看清她的眼神转变,心底微微下沉。
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在很多个时刻,他都能察觉到她将真实的情绪遮掩,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一层散不开的云雾,朦胧不清晰,他看不到她的真实情绪。
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回国这几天。
宿时信问道:“既然没有不开心,那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跑阳台来吹风?”
叶蜚声的视线从他身上收回,看向一楼。从这里看过去,目之所及恰好是一楼的花园,花园周边每隔几米就安装了一盏小夜灯,白日里各色的花朵被夜灯的光亮映照着,只有单一的一片朦胧昏黄,看不清花朵本身的颜色。
“我只是在看夜景。”
宿时信自动忽略她的搪塞,直截了当问道:“工作室出了什么事?”
叶蜚声眼皮不自觉地快速眨动,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转头看他,没说一句话,宿时信却知道自己猜对了。
“工作室前期发展不外乎是资金投入、客源和品牌宣传、技术工艺以及市场竞争这几个问题。工作室不需要租金,机器购买和软装置办也不需要花钱,所以不是资金问题,其余的问题都可以归纳到市场竞争力的范畴,你的工作才创建起来,还达不到和老字号品牌竞争的地步,更谈不上被抄袭问题困扰……”
宿时信边思考,边给她理顺思路,最后一锤定音总结道:“所以,你在为初期没有稳定客源担心?”
叶蜚声被他这一长串的分析绕晕,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往前走,等听到最后一句话,刚好和自己的问题不谋而合,顺势就点了头,说了声,“嗯。”
宿时信手指在栏杆上点了点,依靠平日里处理事情的经验,先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所以,这么长时间,工作室都还没开单?”
晚风中,冷沉又略带笑意的声音让叶蜚声恍然清醒,再定睛看去,他双眼沉静,但眼尾分明漾着一丝浅笑。
他是在嘲笑她吗?
叶蜚声心底一沉,撇开头去,倔强道:“开了单的。”
前天,早年的邻居看到秦定知荒废多年的院子突然有人居住,就走进来看看情况。虽然多年未见,但叶蜚声一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方就认出了她。
一下午的时间,叶蜚声陪着对方回忆过去,顺便告知了自己这些年的近况。得知叶蜚声继承了秦定知的事业,将陶瓷这一行重拾起来,那位邻居既激动又欣喜。当即掏出一百块钱,要购买叶蜚声放在架子上的一只青花釉笔筒。
老人年纪大了,对陶器的价格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印象,再加上秦定知当年制作陶器,也把它单纯当成是一个力气活,常常受邻居所托,帮忙烧制一些碗碟瓢盆,定价也都不高。是以那位老人还以为自己这一百块钱买一只笔筒足够多了,其余的都当作是照顾叶蜚声的生意。
叶蜚声没法跟对方直说,只好连连推辞,让对方把那一百块钱收回去,就当她是把这只笔筒白送人了。可对方看在当年邻居情谊的份上,再加上叶蜚声是晚辈,于是坚持要给,两方僵持不下,到最后,老人干脆把那张百元纸钞扔下,拿着笔筒直接跑了。
就这样,叶蜚声阴差阳错下,开了工作室的第一单,收入总计100元。
连窑炉运行一天的电费都支付不了。
宿时信又紧接着问她:“赚了多少钱?”
叶蜚声听到这个问题,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窘况,还非要让她把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虽然工作室不需要租金,但还要水电费吧?你的第一单收入够支付一个月的水电费吗?”宿时信精准扎到她的心。
叶蜚声沉默不做声。
宿时信倒是从容自若,斜依在栏杆上,耐心等着她的答案,像是半点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在。
深夜三楼只有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偶尔掠过的风声和各自的心跳声,气氛不自主地开始僵硬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叶蜚声沉不住气,没忍住,斜睨他一眼。
宿时信接收到她这一眼,微微怔住,因为这一眼里的情绪,明晃晃写着“你好烦”的意思。
宿时信忍不住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明显抓狂烦躁的反应。
叶蜚声见他不仅不收敛,还一直笑出声,实在是受不了了,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见为净。
但没有走掉,因为宿时信说:“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叶蜚声脚步顿住,他的语气好整以暇,听起来似乎很有经验。
又一想,他管理着那么大个集团,手底下有数十万员工,每天经手的都是几亿、几十亿的大项目,那解决她这个小小的问题应该也不在话下。
叶蜚声转头看向他,等着他的答案。
宿时信笑够了,正要开口,忽然听到楼下有汽车引擎的声音,垂眼看去,一辆黑色奔驰打着双闪从小区大门口开进来,一分钟后,开进了别墅地下车库。
叶蜚声同样看到了那辆汽车,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了。
“子公司加班很严重吗?”叶蜚声忍不住问道。
宿时信转头看她,疑惑地“嗯”了一声,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蜚声说:“阿之加班这么晚才回来?子公司加班情况看起来有些严重,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她的语气真情实感,好似真的觉得宿之苦这么晚回来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而宿时信作为晟远集团的总裁,竟然连这种问题都不知道。
宿时信呵出了一声轻缓的笑,但脸上却无任何笑意,忽问道:“你知道你的工作室为什么没有开单吗?”
叶蜚声没明白他为何把话题突然扯远,但因为这个问题实在重要,便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为什么?”
宿时信偏头,看着宿之苦从车库出来,路过花坛的身影,说道:“因为你选的合伙人太废物了。”
他如此冷沉的语调,突兀砸来,像是破空的利器,让叶蜚声浑身僵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宿时信这样说话了。
鄙夷又不屑,像是要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
叶蜚声不由地想起过去那些往事。
经年旧疾一朝发作,令叶蜚声浑身颤抖。
宿时信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继续幽声说道:“你不是和他一起创办的工作室吗?有任何问题也应该一起解决,或者是他为你提前解决,但现在你因为没有客户深更半夜失眠,他却帮不上你任何忙,这样的合伙人,你不觉得很废物吗?”
叶蜚声尽力忽略他的语气,轻声说:“这些问题我可以自己处理,阿之工作本就很忙。”
“晟远一向不鼓励员工加班,既然他这么热爱工作,那明天就让他求仁得仁,心想事成。”宿时信沉声道。
叶蜚声紧攥住战栗的五指,冷静问道:“你想做什么,你现在是在发泄私人情绪。”
“当然。”宿时信在她面前不作任何遮掩,直白坦荡说道:“我当然是在泄私愤。”
“为什么?”叶蜚声很是不解,声音急得有些变调,“阿之是你弟弟,他一直都很尊重你这个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就像宿之苦知道她在叶家生活的情况,她也知道,宿之苦在这个家里是什么地位。
她在叶家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在受到叶曲棠的冷言冷语,甚至在受到宿时信的轻视后,心里会有怨有怒,她痛骂过他们,甚至是诅咒过他们。
然而宿之苦不一样,不论他在宿家受了多少委屈,都没有说过宿时信一句不好,始终敬重他。
宿之苦比她善良,不该受到他这样不公正的对待。
而且还有春姨,春姨对待他简直比对亲生儿子还要好,可他忽视春姨的善意,讥讽打压亲生的弟弟……
或许比起宿之苦受到的冷待,叶蜚声更无法接受,宿时信是这样一个人……
宿时信面色冷淡,甚而有一丝讽刺的意味,尤其在看到她为宿之苦如此打抱不平后。
“你或许先不用替他说话来指责我。”宿时信忽略掉心底那抹难言的愤怒,平静说道:“我能做什么,宿之苦想进集团总部工作很久了,我只是想让他进总部圆梦而已。”
叶蜚声愤怒的情绪因他的话突生转折,她疑惑说道:“那你刚才说泄……泄私愤?”
宿时信轻笑一声,索性将话挑明,“蜚声,因为你刚才为他来质问我,我不高兴。”
叶蜚声愣住,将刚才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她的语气是有些严重,但怎么也没法把那些话归纳到“质问”这个词上。
可是,他却实实在在的生气了。
又一阵夜风吹过,叶蜚声被凉意激醒。
半晌,叶蜚声吞吐说道:“我没有质问你,我只是想让你多关心阿之,他是你弟弟,一直都很尊敬……”
“好。”宿时信截断她的话,向她保证道,“我会多关心他的。”
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又让叶蜚声迷惑了,可还没等她想透这其中蹊跷,宿时信就说:“很晚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叶蜚声思绪不得不被中断,呐呐道:“……嗯。”
她回神,离开阳台,手脚近乎僵硬地往房间里走去。
没有看到宿时信在她转身后一瞬间沉下来的目光。
——
次日上午,叶蜚声在工作台上捏泥塑型时,宿之苦给她打来电话。
“声声,你昨晚跟我哥说什么了?”接通电话,宿之苦便开门见山问道。
叶蜚声听到对方声音愣住半秒,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宿之苦的语气这样急切,又隐含着一丝微妙的怒气。
“……阿之,怎么了?”
宿之苦话一出口顿时后悔,他静了两秒,再次开口时,又和从前的语气别无二致。
“抱歉,声声,是我太着急了。”宿之苦缓声说道,“集团总部人事一大早就发来调任邮件,要把我调去总部。事情有些突然,手头的工作还没处理完,我一时太着急了。”
叶蜚声皱眉,紧张问道:“你不想去吗?”
宿之苦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明媚的阳光和他眸底的阴郁格格不入,他启唇说道:“没有,我一直都很想去总部工作。”
叶蜚声听到他这样说,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宿之苦问:“听说这个邮件是我哥亲自吩咐人事下发的,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你是有和他说什么吗?”
叶蜚声没有察觉到宿之苦问出这话的奇怪之处,为什么在宿之苦看来,宿时信做出这样的决定会和她有关。
“我也没说什么。”叶蜚声将两人昨晚在三楼看到他凌晨才回家的事情说了出来,“……就这样,宿时信就说让你去总部工作。”
叶蜚声说完后,还有些不放心,“阿之,我没有做错什么吧?”
宿之苦无声地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没有,我在子公司做了三年的基础工作,照理说也该去总部锻炼了,爷爷也很想让我进总部帮我哥。”
“那就好。”叶蜚声说完,又顿住,“他昨晚那样说完,我还有些不相信,以为他会借机打压你,没想到是真的啊。”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对宿时信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而感到羞愧。
宿之苦闻言,扯了扯唇,并未说话。
去年进总部的申请被一再拒绝退回,他并不相信,宿时信会在一年后,就突然改变主意。
话既然开了头,叶蜚声便想将一切都和宿之苦说清楚。
她喝了口水,沉默了半分钟,轻声问道:“阿之,你有恨过谁吗?”
他们两人鲜少谈论这样的话题,更遑论剖开自己,露出那些隐秘又不堪的心思。
作为朋友,也许宿之苦应该把握住这次机会,因为这是他们难得敞露心扉的时刻。
然而,他犹豫半秒,迎着窗外的阳光,温和说道:“没有啊,我谁都不恨。”
“可我恨过。”叶蜚声说出这句话时轻松又自然,不需要经过挣扎才下定决心地说出来。
宿之苦安静地听着。
“以前我恨叶仕国,因为他把我带回叶家却不管我,后来我又恨卢美君,恨叶曲棠,因为我的存在是叶仕国造成的错误,她们不去声讨她的丈夫和父亲,却反而来找我的麻烦。再后来,我又恨那些听了叶曲棠的几句话就疏远霸凌我的同学,就因为我没有妈妈,没有外公,他们就把那些难听的称号往我身上扔,说我是小三的女儿……可这些人里,我其实最恨的人其实是宿时信。”
“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从见第一面就看不起我。他会给叶曲棠放烟花,却因为我在他的衣帽间睡了一觉,就要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扔掉;他会在放学后帮叶曲棠拿书包,接他回家,却在看到我的时候当作看不见……难道就因为我的身份,我们的身份,所以就注定要被他这样蔑视吗?”
“很多年,我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叶蜚声说到这里,低声笑了下,“在始终找不到答案的时候,那些疑问就化为了怨恨,我甚至恨到要诅咒他,诅咒他的人生中道折戟,从高台跌落。”
“在听到他出车祸的那一刻,我以为我的诅咒灵验了。”
宿之苦问道:“你现在能把这些说出来,是因为已经原谅他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叶蜚声的心脏却被一瞬间揪起。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泳池边的那一幕,轻声“嗯”了下。
叶蜚声说:“阿之,我不恨他了,恨一个人太累了,我想让所有的感情都简单点。”
爱恨纠缠的感情太辛苦,她想活得轻松一点。
宿之苦笑着说:“这样很好,声声,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一切都已经过去,你以后对任何人都不必心怀亏欠。”
叶蜚声说出这些,挤压在心上多年的石块便也碎裂成片,一点点的掉落下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阿之,虽然他对你以前很不好,但从现在开始,以这件事作为一个起点,我们都重新开始好不好。”叶蜚声说道。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的一团积云,将大片的阳光遮挡住,剩余的光线被百叶窗分割成数块,勾勒出或深或浅的光影。
宿之苦的脸笼罩在一半阴影,一半明亮中,眸底神色看不分明。
“好。”他对叶蜚声说,“一切都重新开始。”
声声,祝福你的人生拥有一个新起点,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而他,会永远记住被践踏的痛楚,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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