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楚服，楚服?”

“娘娘，娘娘。”门帘外一阵响动，进来了两名宫女，“娘娘，您又做噩梦了。我端来了热水，您洗洗脸吧。”

阿娇愣了愣神，没有回头，依旧是一只手垫在头下，脸朝着床里：“没事，你先出去。”

等泪痕慢慢地干了，她才起身梳妆，让人进来帮她更衣。

现在是建元元年，她刚刚被立为皇后不久，却已经失去了皇上的宠爱许久了。

刚刚成亲那会儿，她受的是金屋藏娇的荣宠，百姓臣子赞颂武帝和皇后的情义深重，甚至于青梅竹马之情。举国上下都期待着皇后诞下皇嗣给皇家绵延后代。

可惜直到失宠，她都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泪痕虽然干了，可梦还缠在她心里，挣脱不开。脸上阴翳，眉间也挂了西子抱病般的愁色。

虽然是愁色，宫女进来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帮皇后娘娘重新画了眉，也就看到了还挂在眼睑上没有干的水痕。她心里愈发害怕，不知道娘娘究竟梦到了什么。

“你下去吧，我要看书，你在这站着我心烦。”

午觉梦到了楚服。

她在梦里流了很多眼泪，颤抖着手想要抱着她，说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再也不要当什么皇后了。

楚服笑着说好，伸出手来把她的头揽进胸口。

她想拉住她的衣领，在惶惶中找个依靠，却扑了个空，醒了。

只摸到一枕冰凉的泪和空荡荡的寝殿。

甘泉宫，方丈地，她终究和世世代代的宫女一般，囚禁在此。

和楚服的初遇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陈阿娇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只有十三岁，尚且住在侯府中。

夏季酷热，看管她的阿嬷们也备懒，总是被她偷逃了琴棋书画的功课，跑到后院的小溪边去玩水消暑。她喜欢看水从假山上不疾不徐地流下来，在水面上掀起碎玉珍珠。青石被打磨的圆润，又长了茸茸的青苔，滑溜溜地站不住。

假山石上有凉水漫过，又有树荫遮蔽，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爬上去，看着水欢快的俯冲下面的蒹葭池，然后再分成两股流入不同的溪道，两边种着层层叠叠的浅碧深红。

“你见过真的瀑布吗。”

阿娇以为是阿娘派丫鬟出来抓她回去做功课，吓得在青苔上滑了几下，险些跌进那小溪里头。

那丫鬟动作出奇的快，阿娇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下，就稳稳被人抱住放在了地上。

头晕目眩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原来是个比自己长了几岁的丫鬟。她蹲在地上，低眉顺首：“奴婢不是有意打扰小姐雅兴的，请小姐责罚。”

原来不是阿娘派来抓她的人。

阿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你就是管家前几日买下来的巫族人？你叫什么名字》阿娘把你许给我了吗？听说你是被人牙子拐到这里的，真的假的？”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人了，一直被迫收敛心性，日日困在后宅中，被迫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的小姐。

这下忽然见到一个外面来的异族人，阿娇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一连串问了四个问题才停下来。

那丫头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条一条答道：“是，我是巫族人，名唤楚服。因父母须得银两看病被卖来京。殿下要我来侍奉小姐。”

“哎呀，阿娘又不在，你别这么拘束，站起来和我说说话儿。一日日困在这后宅之中，我实在是无聊。”

阿娇伸手就要去拉楚服，被她慌忙避开：“小姐不可，奴婢自己站起来就是。”

楚服年岁长一些，也比阿娇的个子高，哪怕低着头弓着身子，阿娇也依然要微微仰着头看她。

兴许因为是巫族，她的面容也比中原人要硬朗许多，眉眼深邃，和阿娇常见的那些清一色的出水芙蓉不同。

阿娇看得愣神，不自觉歪了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句话听得楚服胆战心惊。

小时候听族里的老人说，中原后宅后宫里的女人嫉妒心都很强，绝不允许身边的人长的比自己好看。

要是碰到个比自己长的漂亮的是要把她的脸毁了的，遇上个唱歌好听的是要把她的舌头拔了的。

这小姐要夸她，该不会是——

她急忙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就要往脸上划：“奴婢知罪，这就把脸划烂，还望小姐不要责罚。”

“哎！”阿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夸不得漂亮，竟然还要主动破相，急忙伸手拦了下来，“你要是不喜欢我夸你漂亮，我下次不夸就是了，可别破了相啊。”

原来不是讨厌她。

楚服被人贱卖，颠沛流离到此，人生地不熟，只想把自己的身份踩的足够低了，好苟活下去。没想到在这儿真能遇到一位真心对待自己的主子。

她鼻子一酸，险些在小姐面前哭出来：“谢小姐。”

阿娇伸出手挑起楚服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你没比我大几岁，阿娘既然买你回来，一定是和我作陪的，并不是为了让你服侍我。不必这样担惊受怕，畏手畏脚，我们就当是外面寻常百姓家的姐妹就是了。”

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这勾心斗角的侯府待的久了，无比向往府外的自由日子，也想有个知心姐妹。

“好。”楚服看着她天真的笑靥，心里忽而泛起无限酸楚和宠爱，不过很快被阿娇打断：

“你既然会巫术，能给我演示下看一看吗？”

楚服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一片空地前，随手折了一枝桃花插在了地上，然后从脖子上拿下了一块木牌，弯腰挂在了桃树枝上。

她念了几句咒语。

桃花枝飞快的拔节，眨眼间亭亭如盖，一片绿意盎然，长过了十几尺的院墙，然后开了满树的桃花。

她瞪大了眼看着楚服。

楚服又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小玉埙，对着那棵树吹奏起来。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埙声起了效用，小院里竟然渐渐地起了风，落花纷似坠楼人。

花携露湿了她的鬓角，楚服就在那片花雨里，独立，合眼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是从那本摔落在书桌前的的楚辞里，跌下来的人。

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深宅寂静向晚锁。

可惜那时候阿娇年岁尚浅，听不懂楚服曲中的深意，更听不懂曲子里悠扬远去的其实是自己短暂的少女时代。

楚服被买进府第一天，就见到了日理万机的馆陶长公主。

长公主如今深受太后的宠爱，和当朝皇帝的关系更是亲近，还时不时给皇帝的后宫送几位美人去，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那一日，她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一个面容较好的面首，正互相喂着水果，心情正好。

正是这关头，管家领着楚服等一众丫头小子走了进来，要长公主过目。

座上雍容华贵的妇人眼睛微微一扫，凌厉非常，惹的楚服浑身汗毛倒竖起来。

她眼神在刚买进来的丫头里随便转了转，随手指着楚服说道：“就她了，长的最周正。剩下的你自己打点好就是了。”

管家应了一声，领着剩下的婢女们下去了。

“几岁了？”

“十六。”

“不错，正好要比阿娇要大上一点。”她声音倦怠，却不减威严，“你以后就去服侍我儿阿娇，做个伴读吧。她已然十四，需要个长几岁的伴儿。”

说完，她竟然走下座来，抬手捏住了楚服的下巴：“记住，你要服侍的不仅仅长公主的女儿，而是未来的皇后。我的阿娇不是要嫁给太子。而是嫁给谁，谁，就是太子。”

“奴婢谨记于心。”

回到当下，一曲吹毕，就看到阿娇仰头看着她，眼里满是崇拜，极尽天真无邪。

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日后如果进了宫，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又何必分心来担心王公贵族们的生活。

阿娇并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沉重心事。看她吹奏完，便走过来也站在桃花下，晃着楚服的袖子：“我也想学。”

楚服看着阿娇晶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毕竟是买来给未来的小皇后解闷的，这会儿皇后反倒窝在她的怀里撒娇，口吻也不强硬。楚服乱了阵脚，不知该不该言听计从。

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有板有眼地回答：“小姐学琴棋书画，不该沾这粗鄙的东西。这埙不过是我们打猎时候用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这么古板做什么。”阿娇嘟起嘴，显露出一点大小姐的跋扈来，“我就要。”

说完，抬手竟然直接把那埙抢了过来，一闪身就跑到了屋檐下，把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娇转过身来，朝她吐舌头：“借我玩一会儿嘛，楚服是小气鬼。”

说完，学着她的样子仰起头来吹埙。

房檐间漏下来细细密密的光，落在阿娇的脸上。她笨拙的一个一个音阶摸索，吹出不成曲调的声响。

如果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楚服好像得了失心疯。

她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把这养尊处优的小姐保护起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被困在宫墙中，不声不响的死去。

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