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道哪吒辞别敖丙,欲往陈塘关杀李靖复仇。这父子之争传了千年,人间俱已知晓,本是无需赘述,只是中间还有兄弟之间的一段故事,不便略之。
话说哪吒离了东海,径奔陈塘关李府而去,到得门前喊关叫阵。人死复生就如活见鬼一般,更莫提他现在凛凛的威严,把那些家将唬得站不住脚,匆匆进内禀报。李靖闻言也是心惊,出门来看,果是那孽子。他心中虽是惊奇骇然,到底是一地总兵,更有他父亲的威权在身,一时竟不知畏惧,道:“是哪吒?你这逆子,生前为祸不够,怎么化鬼还敢搅闹家宅?念在父子之情,此番饶你。速速离去!不然定请仙长打你个魂飞魄散!”
那哪吒闻言只冷笑,道:“李靖,九十六洞妖魔我除尽,你就说我为祸吗?我已割肉剔骨,与你生养的恩情两清!杀身之祸,不共戴天,生前冤屈,要你报应!”
话罢提枪便上,父子于门前动起刀兵。那李靖**凡胎,虽说是修道之人,哪抵杀器临凡,就连哪吒生前也未必较量得过,何况如今这不死之躯。说不了,不出十合,他就大汗淋漓,骨软筋麻,不能为战。那哪吒言说报仇,并不为虚,下手全不留情。也是那李靖命不该绝,偏偏是他次子木叉回家探亲,见这场景惊慌,忙上前招架,这才枪下救得李靖性命。把他大骇,道:“三弟!父子为何动起刀兵?场下切磋,不可妄动真火!”
哪吒道:“二哥,不要你阻拦,今日定取他项上人头,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那木叉不知前情,只是招架,口中好言相劝,道:“三弟,莫要一时糊涂犯下这等罔顾伦常的大罪!父母生身恩情,纵是打骂两句又能怎的?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
“生身之恩我已还尽!”哪吒厉声道,“让开!”
他枪下力重,木叉持棍硬受了一击,抵挡不住,飞出数步,嘴里涌出一股血来。把李靖看得忧心,忙冲上前搀扶,对哪吒怒目而视。哪吒收势,说:“你原来倒也知道护儿子。”
他收枪站定,冷笑道:“木叉!你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便就评评理,此事可是他的不是?”
木叉听他这一声叫,眼中霎时含泪。哪吒将前情愤恨不平讲罢,惊得木叉双目大张。那李靖也面露些惭愧之情,对上木叉目光,却又压下,骂道:“胡言乱语的孽障!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敢胡乱攀缠!”
哪吒却只冷笑,问道:“这等烂人,你还要护他么?二哥,此事不与你相干!”
木叉默不言语,李靖提心吊胆,片刻,他仍脚步挪动,持棍挡在了李靖身前。
哪吒面色冷肃,道:“就休怪枪上无眼。”
他火轮一踏,冲上前来。果真是个带劫而生的杀器,戾气难消的恶神,此一枪就如劲弓射猛箭,若非木叉也是修行之人,定难抵挡,就给一枪穿成个葫芦。哪吒怒吼道:“让——开——!”
木叉额头青筋迸现,面色通红,艰难道:“我来抵挡!父亲速去西天寻大哥!”
李靖见哪吒凶戾尽显,一时犹豫,只怕把木叉伤损。木叉叫道:“三弟要杀的是你,不会伤我,父亲快走!!!”
他话罢,奋起反击,李靖果然土遁朝西而去。那哪吒被木叉掀翻了一小势,见李靖没了行踪,全不恋战,木叉拼死上前,一把攥住哪吒小臂,厉声道:“三弟!此时回头为时未晚,你……”
话音未落,哪吒猛回头,就吓得他停声。那神情戾气不似人相,双眼尽然翻白。哪吒扯下木叉抓在腕上的手,轻轻一动,就如撅枯枝一般。殷夫人听到一声惨叫,冲出门时只见次子满脸惨白如纸,汗珠如豆大,蜷缩在地。她扑上前将孩儿抱在怀中,木叉哆嗦道:“三弟复生,要杀父亲。父亲去寻大哥了。”殷夫人闻言放声大哭不止,抬头只见天上流星火色带尾,小儿子早已没了影踪。
还说西天妙法世界,佛老正与众讲经。见池中火莲怒放,问道:“观音尊者,尔大弟子惠岸行者为何不同往?”
观世音菩萨出列,答言道:“禀佛老,小徒今日告假,回陈塘关探亲是者。”
佛老道:“正是如此。天庭取哪吒有几日了?”
原来那哪吒割肉剔骨后,还有一点残魂,是他灵机智敏,知东方天庭非可去之处,飘飘悠悠一抹残魂径上西天拜佛伸冤。因他是金光洞神器转世,故而佛前宝气不能伤他。佛祖闻听此言,动了慈悲之心,以仙池中的莲藕为他重塑法身,就养在佛前池水中。是这日天庭差人来取,道说哪吒乃是封神大战中一利器,更是玉虚宫之至宝,虽然有违天命,毕竟留他有用,恳请佛祖交还。这里头因果未尽,佛祖自不强留,这才有后头哪吒降各洞妖魔,威降东海之事。
此话问罢,莲台旁闪出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如来驾前护法,李靖长子金吒是也,禀道:“回老爷,有十日了。”
如来道:“是日我为哪吒重塑莲花圣体,因他天生火性,与莲藕的水性相冲,阴阳未济。我将他养于莲池中,是要以水性导他的火气。可惜时日不足,奈何天庭来索,只得放他离去。今日花开蒂落,你父亲必有一杀身之劫。我料他一时三刻之内定要来此处请你相救。你拿去此二宝,以伏龙柱锁住哪吒,叫他动弹不得。就以这金杖击他,莫敢留情,导出他的火气来,才保全了他的肉身,此事毕,将他二人带来见我。”
那金吒领命而去,手持二宝在灵山山前等待,果见李靖一阵风似的赶来,那哪吒在身后恶鬼一般的穷追不舍,杀气冲天,直叫金吒胆战心惊。李靖没命奔至半山腰,就听一声高叫:“父亲这里来!”
他认得是长子金吒声音,松了口气,急忙奔去。金吒将李靖拦在身后,喝道:“三弟,不可放肆!听我一言!”
哪吒此前叫木叉阻挡,已不为亲情留心,何况此时走火入魔,那有耐性,故而不听一言,举枪便刺。这一枪叫人避之不及,若非有二宝在身,金吒险些丧了性命。唬得他一身冷汗,祭出伏龙柱将哪吒制住,心头知道佛老所言不假,举杖就打。
还说是修行之人道心不稳,那李靖在旁观看,竟觉爽利。看到打得哪吒七窍喷火才有些惊慌之情,他上前要劝阻,金吒却全然不听。好一顿乱杖!直打得哪吒火气渐尽,扑的吐出一口烟来,他才停手。
那哪吒昏厥过去,半晌才悠悠转醒,双眼复了清明。下了伏龙柱,双脚发软跌在地上,金吒上前搀扶,道:“三弟莫怪,佛老所言,你体内残存着一股恶火,此是为保你肉身,无奈之举。”
李靖闻言,心中羞愧。那哪吒不再言语,目不斜视,扑扑身上灰,与他同上殿前,心中已知又是一生的身不由己。为这再世之恩,要报佛的恩情。只是到底有些孩子气,挨了金吒一顿狠杖,虽说其中有缘故,此后心中总与他不大亲。
果不其然,上殿之后二人倒身下拜,满池的火莲已然败了。佛老以玲珑宝塔相赠,叫哪吒认佛为父,解释了这桩冤情。生了死,死了生,割肉剔骨未消却的桀骜,岂会舍不得一身性命。为这世上还有一小龙挂牵,第一次低了头。
低了头,拜了李靖手上的塔,称他为父亲。
他回到东海去。敖丙问,李靖杀了吗?哪吒说,不曾杀。敖丙问,怎么不曾杀?哪吒说,佛老以玲珑宝塔相赠,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叫我认佛为父,解释了这桩冤情。
敖丙就没再没多问。没问这一句“认佛做父”,可否当真解了你的冤情。
是那日大婚,海天同庆。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嫁进了云楼宫,两杯酒认了异姓的亲人。倒头下拜之际敖丙侧身,只拜殷母而不拜天王。行礼罢,傲然而立。李靖道:“何为拜其母而不拜其父?”
敖丙笑道:“天王此言差矣。只听说过认佛做父,还没听说过认佛做公爹的呢。”
当时把那矜傲的托塔天王气得怒火冲天,斥哪吒道:“好孽障,这便是你新妇的礼数!”哪吒拜罢站立敖丙身旁,如未听到的一般,全无批驳意。
大婚当日李靖就讨了个没趣,大怒拂袖而去。
宴席止了,宾客尽散,嫁妆还不停歇地送得宫来。今日二人身后那长至天尽头的仪仗尽是龙宫的嫁妆,至九龙日落仍未抬完。盛大的婚仪,敖广凌于海天尽头凝望。你有天王的身家,我有四海的宝藏。他的龙太子就算是嫁到天上,也是享福来的。
哪吒同敖丙站在宫门前,这嫁妆的仪列就如父子之间的“鹊桥”一般。他和敖丙一样听见老龙王——他的岳父没有说出口的话。你是我的好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他就从不是父母的骄傲。他是带一千七百杀劫而来的逆子,杀之唯恐不及的孽障。
身后是宫门,大婚之日,哪吒依然不想回家。他和敖丙站在一处,敖丙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更愿意和他去东海里。
好在婚后没多久李靖就从云楼宫搬走了。因为敖丙是龙。龙生活在海里,就是冷冰冰的,所以很会冷暴力。当然,这是敖丙很久之后才学会的词汇。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大婚之后那些欢快的遨游(当然前提是李靖已经搬走)都像是一场梦境。在昏睡不醒的梦境里,哪吒的眼泪流过他的每一道鳞片,好冷好冷,比最冷的雨还要冷。那水冷得彻骨,就像冲上陈塘关那天卷起的浪一样。那是人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和直面命运时的无助。
在那样的冷里,敖丙只感受到胸口是热的。是那最冷最冷的眼泪,结出了一朵最热最热的金莲。
苍玄岂肯笑痴缠,苦海慈航何为帆?
父迫子死身殉道,母弱兄贤谁人怜。
莫说浮屠有造化,敢用天意作冥顽。
襁褓为难婴儿泣,四壁高悬遮远天。
遨游四海嗔恨起,溃退九洲戾气坚。
古来长恨何为最?无可奈何在其间。
生老病死离别苦,百般尝尽才化丹。
人生一百零八难,最最难为是情关。
情生情死情万物,欲起欲灭欲无言。
而今悟破金莲意,不向如来问灵山。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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