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云深不知处。
究竟是重伤初愈,经不起连番耗力耗神。一连熬了几日,蓝忘机已经隐隐觉得不支。背后伤处虽已不似刚受罚时那般疼得蚀骨钻心,但仍明晃晃昭示着存在,让他本能地不敢有大的动作。而且自夜猎中那次剧烈的心悸后,不知是不是心下怕了的缘故,他时不时就觉得胸闷气促,喘息艰难,全靠一股精气神硬撑着,才没有在听族人议事时倒下去。
玄门大家宗务冗多,并不会因着家主无故失踪,便善解人意地自行减去分毫。蓝忘机索性一直栖在寒室里,再未回静室。他已遣了人搜过姑苏城范围内所有地方,仍不见蓝曦臣踪迹。若是再向远处寻,势必要遣出更多的修士。好在现下不是射日之征,无甚急需用人的地方。
蓝忘机却停了下来。
他敏锐地察出些异样。蓝曦臣消失得毫无痕迹,出山寻人的修士甚至找不到一片衣摆。与其说是夜猎失踪,生死未卜,更像是被什么人带走了,对方是在谨慎地防止他找到蓝曦臣。又或者,那些修士名作寻人,实则同挟持蓝曦臣的人是一处的,在向他隐瞒消息。
射日之征时蓝曦臣已是宗主,多命他奇袭破阵。他既设计套过别人,也中过几回计策,落得折损己方修士。但无论是怎样精妙的计策,总会留下破绽的,只是输的那一方没有找到。
只是对方在暗而他在明,姑苏蓝氏多少宗亲子弟,他一时辨不出到底是谁怀着背刺的暗刃,对方却能将他一举一动,甚至心下所想都看得清楚。
额角一阵绵长的抽痛,蓝忘机无声地抽了口气,用力抵住太阳穴。晕眩伴随着头疼一涌而上,即使闭上眼,仍止不住天旋地转。他有些支撑不住端坐的姿势,却不敢动,怕自己一动作就会失去平衡栽下去,只得死咬下唇,苦苦熬了半晌。好容易待到眩晕退去,齿间已经全是血的味道。
眼前仍是未散尽的黑翳,他却看到了那张琴。
蓝曦臣年纪轻而身居高位,除了金刚怒目相之外,自然也懂得善避锋锐,韬晦自处。就像玄门中人尽知泽芜君的法器是玉箫,但少有人知他同样会弹琴。
少有人知他,蓝忘机却知他。不仅知他,还知他的琴。琴名作“明夷”,取第三十六卦的卦名与象辞。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这张琴是火烧云深后,蓝曦臣继宗主位时得到的。彼时云深不知处兰摧玉折,青蘅君伤重不治。照耀姑苏蓝氏的太阳已经落下,最艰难黑暗的时候来临。蓝启仁予他此琴,即是希望他身处内难,仍能正其志,在长夜中带领族人迎来新日。
蓝忘机挣扎起身,取了琴过来。他三年不出入寒室,竟不知这琴何时被蓝曦臣卸了弦。
知我琴中意,何劳弦上声。
他想起那三年蓝曦臣时常来与他长谈,无论是否有回应。起初是说起魏婴,后来是说起先生,说起阿苑,说起族人,说起他看不到的仙门诸事,只从未说起过自己。
为何要卸弦。为何不说自己。为何要觉得……已经无人会听他知他?
蓝忘机凝视着案上的无弦琴,虚虚做了个拨弦的手势。
兰陵。金麟台。
金光瑶温声道:“悯善,见你几日里忧心忡忡,可是父亲同你说了什么?”见苏涉面有难色,遂笑道,“不便说也无妨。毕竟是父亲决意的事。”
他已经大致揣摩出金光善的打算。蓝忘机出关,意味着姑苏蓝氏即将揭过他身上与夷陵老祖相关的旧事,既往不咎。毕竟一直提着这旧事不放,对蓝家着实无甚好处,反而落得族内包庇之名。
但蓝曦臣乐意既往不咎,不意味着金光善也乐意既往不咎。想其为人,金光瑶并不觉得这是因着魏婴座下鬼将军的杀子之仇难平,连带着对蓝忘机也一并难平。倘是当真如此,金光瑶倒要对这荒淫的老狐狸生出几分敬意。左右不过是要借机扳倒姑苏蓝氏,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既是有着现成的族中子弟勾连邪魔外道的名头,为何不拿来使一使,省心省力。
金光瑶在外面和金麟台上虽是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但毕竟不是宗主,再加上金光善刻意防着他,所以也并非万事都周详。他与蓝曦臣私交甚笃,深知玄门中那些“弱冠掌家”“权不旁落”的赞誉绝非空来,本觉着金光善是仗着年长辈高便大意轻敌,在蓝曦臣那里八成是拿不到什么好处的,更何况姑苏蓝氏还有蓝启仁。
他原不打算蹚这浑水,两家宗主相争,以自己现下的力量还不够插手,作壁上观才是更稳妥的,没准还能坐收些余利。但转而一想,金光善多少也是宗主,他能想到的,金光善未尝想不到,既是打算去做,那么绝不会是一时兴起而为之,至少是已经有了些日子的筹谋,纵然事情不成,也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绝不会引火上身。又念及那日金光善提及苏涉,而苏涉是从蓝家转投的外门客卿。事二主多少有些尴尬,此时金光善要苏涉“再会故人”,自然不是什么好的用意,而是里应外合。甚至蓝家宗亲里,就有之前与金光善暗中交结的人。一旦蓝曦臣一支被翻覆下去,他们就可以拿到宗主的位置。而兰陵金氏于他们有扶植上位之恩,或许之后掌管姑苏蓝氏的,名面上仍为姑苏蓝氏中人,实则已成金光善。
不战而夺别家势位。理出前因后果,金光瑶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他曾在温若寒身边潜伏数年,太清楚被身边人暗刺的后果。却一时难以想象这暗刺也会生在君子世家的姑苏蓝氏。
风水轮流转,世上无新事。
有一瞬他甚至想给蓝曦臣去信,提醒他当心身边人。然而最后也只是发乎想止于想而已。
眼见苏涉几度欲言又止,金光瑶无意让他在金光善和自己之间为难,便不催逼。金光善性子多疑,能直接告知苏涉的,没准还不及他自己揣摩到的多。遂只作闲聊,笑道:“悯善,听闻父亲要你再去姑苏,会会旧识师友?”
苏涉一惊,金光善同他言说的不仅是“会会师友”。他之前在姑苏蓝氏做过颇长时间的外家门生,手下也攒了些听命于自己的人。几年前他转投兰陵金氏,他们便一起来了。不想金光善竟对那些人的名字了如指掌,要他带着这些人暗中潜入云深不知处,说到时自会有人同他应和。
金光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不想隐瞒什么,但金光善是宗主,将宗主特意叮嘱的密事告予他人,如何想都不会有好下场。犹疑过半晌,只得僵硬地应了个“是”字。
金光瑶作恍然状,道:“哎呀,姑苏蓝氏最重礼,礼尚往来。前些日子我去他家清谈会,受了诸多照拂,此下定然要回礼的。其他人我倒是略相熟些,只不知蓝启仁蓝先生。毕竟出身寒微,也未曾有幸听过先生讲学,不知先生喜好。”见苏涉眼神一动,他便笑道,“说着竟是忘了,眼前便有先生高徒。悯善可知蓝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苏涉咬牙道:“迂腐固执,刻厉寡恩。”
金光瑶冷不防被骇了一下。他自己惯来说话留着三分情,没料到苏涉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评价蓝启仁。转而又一想,既是能直接带人转投兰陵金氏,大抵他对姑苏蓝氏已是彻底忍无可忍,至于如此敌意究竟是因何而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遂好声好气接着他的话道:“门下分明有悯善这般俊才,却不予大用。玄门中传言他是名师,想来也只是虚名。”
被不动声色地吹捧了一番,苏涉心下郁气终于散了些许,才想起金光瑶方才的问话来,不由得面上一赧,低声道:“一时没禁住,让敛芳尊见笑了。”
金光瑶笑道:“这有什么,人都有委屈的。”
苏涉想了想,道:“他至今仍未婚娶,无妻无子,如同石人一般。我也没有听他有过什么艳事,想是兴致不在女色上。”
金光瑶顿时想到金光善,不知他现下又在和哪位不知名的美人颠鸾倒凤,两相对比,竟觉得有些好笑。
苏涉接着道:“若是说钱财,姑苏蓝氏自然比不得兰陵,但多少也是世家,总不至短缺了财物使。”
金光瑶思忖片刻,道:“那诸如琴画古籍呢?姑苏蓝氏家风清雅,俗世钱财想是不得青眼的。”话一出口,自己却也觉得无益。姑苏蓝氏是乐修,又保下了自家的藏书,要说琴画古籍之藏,玄门中有哪一家比得过他们?更何况家主蓝曦臣自己,就是玄门中首屈一指的丹青名家。
苏涉冷哼一声:“矫揉作态。”
金光瑶没有应他。多年来他从最底下爬到金麟台上,其间见过太多人,深知无人是没有喜好,没有欲求的。而旁人所有的喜好欲求,到头来都是能为他所用的把柄。
“不近女色,不好外物……”他轻声道,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荒谬,“他自己当真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他喃喃说着,片刻后突然停了,朝苏涉笑道:“那便罢了。着意揣测别人心思,也是不敬。我只传书一封,略表敬意罢。”
他想到一种可能。虽不能保证一定是蓝启仁想要的,但决计有难以抗拒的吸引。
既然是金光善意图对姑苏蓝氏下手,自己何不暂且助这老狐狸几分。若是成了,好处自然也会一样地落在身上,若是不成,那便挨着宗主自食其果,姑苏蓝氏也怪责不到兰陵一庶子身上去。
金光瑶决定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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