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飞镜无根谁系(2)

深山的夜雨柔细绵密,不见雨线,白石山径上却已经积了层透亮的水色,迎着月光明明灭灭。每隔十余步便是一处玲珑石灯,上作浅浅的忍冬卷草纹,取佛典义,象征人死后魂灵不灭,转而复生。

亥时已过,石灯却仍然亮着,刻纹里浸了薄薄的雨水,一眼看去柔和清楚。蓝枢凝神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

那石料已被长燃的明火符燎热了,他摸到一手温热的潮湿,像是新流的血,也像未干的泪。

他轻轻地说:“长毋相忘。”

静室里仍是无人,蓝枢便如白日那般向雅室去。不想雅室也无人。他在檐下立了片刻,转而朝寒室行去。

转过一处山石,远远地看到寒室里透出光来。夜色里石灯如碎星,那光亮便是群星拱之的北辰,或是明月。

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打在枝叶间噼啪有声。他一路走来衣摆都湿透了,夜风一吹,冰凉地黏在腿上。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走几步便蹿进寒室庭下,正欲伸手叩门,又燎火似的抽回去。反复几回后才横下心,闭着眼扬声道:“含光君。”

听得门扉后有人轻声应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步进去。

蓝忘机早已卸了那身华贵的锦衣,只着常服,一色素净的白。那种逼人的威压感淡了大半,但平平一抬眼,仍是霜雪之气。他并未如人前那般端坐,只是抱膝而坐,手臂扶在腿上,在姑苏蓝氏的规训下已是个堪称随意的姿势。但蓝枢仍是下意识停在了离书案几步的地方,不敢再近前,只怯怯道:“含光君。”

蓝忘机淡声道:“近前说话。”

少年慌忙应了声,几步行至案前。离得近了,才看到案后人垂下去的腕子,指节隐在大袖的阴影下,却仍能辨出苍白泛青的颜色,似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含光君,我……”

他斟酌了一路的措辞,此时见着蓝忘机,却仍不知该如何说,最后竟至尴尬地立在原处。沉默片刻后,索性上前一步,倾身将案上书卷字纸并笔砚都理到一旁。手忙脚乱间不知将什么拂了下去,也未曾顾及。

蓝忘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默默将那两截断裂的玉簪拾起,握在掌心。

他仍记得这簪子是如何断的,在那个自己落荒而逃的夜晚。

终于清出一片地方。少年又从袖间摸出只乾坤袋,画符拆开,却因着手在抖,一连画过两回,才见得微弱的光芒一闪,袋里装的物事落了半张案几。

蓝忘机怔了一下,他自觉早间和蓝枢一同从雅室去山门前时,自己面上看去应该还是无甚异样的,不知这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有旧伤。“你从哪里寻的药。”

“药舍。”听得人问,蓝枢反而不尴尬了,一五一十答话。

旧伤复发,蓝忘机已经被难耐的砭骨之痛折磨了整整一日。经了山门前同金家修士对峙的一回,又莫名其妙在山径上摔了一次,生生拖到现在,早已是心神俱疲。封穴与梳理经络都毫无作用,人前他不得不端坐,独处时实在不敢再以这姿势压迫伤腿,只得抱膝而坐,指节用力抵着断骨附近几处大穴,试图缓解疼痛。

见他微微皱眉,少年当即打了个激灵,迅速挺直背脊,接着道:“我……我知含光君大抵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便并未同那边的师兄说。只道是同门习剑时不慎受了伤。”

刀剑无眼,习剑时难免碰了骨头错了筋。云深不知处的药舍对此有专门的成药,子弟门生可自行取用。

蓝忘机勉力忍过又一阵绵长的,直透到骨子里的抽痛,咬牙道:“你今日夜巡?”

蓝枢不解其意,还是照实答了:“不是。”

蓝忘机缓了缓气息,又道:“我云深不知处不可夜游,不可欺诳。长桑君决计不教你这些。谁使你这样做的?”

少年抿一抿唇,不答,只道:“含光君且先看看……有无能用上的。”

蓝忘机道:“回话。”

他本就面冷,眉目沉下去时更是寒气慑人。蓝枢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不敢应声。好在此时一人从外间进来,合了纸伞,道:“我。”

原是蓝洵。深秋夜凉,他袖间拢了只小小的手炉,似是使得久了,泛出微微的锈色。炉盖上有镂纹,被寒室里烛火一照,在他雪白衣襟上映出半幅风竹惊鹤。

蓝枢长长地松了口气。若不是蓝忘机仍看着他,他几乎要立时溜去人身后躲着。蓝洵立在门边,静静看了两人片刻,朝少年道:“你去罢。”

蓝枢求之不得,恭敬一礼,转身便朝外去。

蓝洵道:“我多拿了一柄伞在廊下,记着取。秋日里雨凉,莫淋着。”

少年人步子轻而快,只片刻,就已经走出很远。蓝忘机凝神听那足音隐在雨声里,方叹道:“我哪里便至于……罢了。”

蓝枢是晚辈,故而少年进来时他尚能不动姿势。但蓝洵论起来是他师兄,再这般随意地抱膝坐着,便是轻慢之意。不想只一动作,伤腿仍是撑不住力,险些倒在青席上。

蓝洵终于看不下去,道:“你是要仪态,还是要你那条腿?”

他先天弱症,动辄咳喘,最忌七情涌动,这句话却俨然是有些怒了。蓝忘机不敢逆着他,生怕把他的旧疾惹出来。只得原样坐回去,低低喘过几口气,没再作声。

少顷,蓝洵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放缓语气,温声道:“现下如何?还是疼得厉害?”见蓝忘机眼神微动,又补了一句:“说实话。”

蓝忘机迟疑片刻,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蓝洵知他这伤是火烧云深时的旧事,叹道:“是时候有些久了……之前可有这样犯过?”

蓝忘机摇头。不说射日之征,便是在受戒鞭后闭关养伤的三年里,这旧伤都从未如此凶狠地叫嚣过,故而现下他全无应对这事端的经验。因着蓝曦臣一事,他而今坐在这宗主的位置上,不敢轻信任何人,自然不欲让旁人知晓实情,恐被乘虚而入,只得咬着牙硬生生地扛。

蓝洵疑道:“那便不是骨头当时就没有生好。可是近两日受了潮,或是受了凉?”

蓝忘机低声道:“……不知。”

蓝洵叹了口气,道过句“忍着些”,便取白笔去点他右腿断骨处,解了原本封着的穴道。

经络一通,感觉便更清楚,蓝忘机疼得止不住微微发抖。蓝洵按着他膝盖不许他动,沿经络重重画过几个来回,最后一笔勾出半个符篆,方放开他。

白笔是灵器,画过经络时仿佛重轮碾过碎骨。蓝忘机几乎坐不稳,只得倚着凭几,待到蓝洵终于收了白笔,早已是一身的冷汗。

蓝洵在袖里寻了块帕子给他,又把自己的手炉也塞到他膝下给人暖着,解释道:“亦是封穴。只是贯了一半护阵,经脉便能通畅些。要是像你先前那般封上一夜,经络阻滞,明日怕是真走不得路。”

蓝忘机勉力坐正了,朝蓝洵微微一礼:“多谢。”

蓝洵叹道:“我非医修。不给人反添苦痛已是幸事,实在当不得谢。”看他面色稍缓了些,料是痛楚减轻,又道,“你这伤并非寻常刀剑造下的,不似他们习剑时磕碰。我知药舍的成药怕是无甚作用,但总聊胜于无,便托玉衡使法子取了些来。”

蓝忘机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少年时习剑也没少受过伤,自然识得药舍里常使的成药。蓝洵见他最后寻了份镇痛的药粉,便知他仍是旧伤疼痛难耐,只是未说,不由得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莫动,自己取过那包油纸裹的药粉,给人兑了温水化开。

既是已经被看得分明,蓝忘机便也懒怠再撑,索性朝案上伏下去。他白日里一直起着低热,除去稍稍有些混沌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料山门前耗过那一遭后,晚间便觉出冷来,偶尔甚至止不住寒颤,竟是越烧越高。此时额头抵着手臂,自己都能觉出灼热的温度,眼前一阵一阵地花。蓝洵将盏子推过来时他伸手去取,竟是没有摸到,指尖与那盏子堪堪错过去。

好在人尚不至失了神志,眼睛里仍能见出浅浅的,琉璃一般清明的底色。蓝忘机自己也怔了一下,再一次地去取那盏子,倒是再没出什么差池。

不防见蓝洵微微皱眉,随后竟伸手过来,似是要试他额头。

已经是一日里的第二回了。蓝忘机素来不喜与旁人碰触,却两回都没有避开。

蓝洵自然也没有碰他抹额,只是同白日里蓝枢那般,以手贴了一下他颈侧,随即叹了口气,道:“怕是得寻先生来。晚间本来就容易烧得高,现下已是这样……夜里留神出事。”

蓝忘机无声地攥紧了袖口,轻声道:“不必。夜深了,何须再烦扰先生。”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非稚子。也并非不知轻重。”

蓝洵凝眉看了他片刻,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既是说了话,便自己记着。”

蓝忘机颔首道:“我知。”少顷,又道,“修远师兄可还有话要讲?”

蓝洵叹道:“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有什么话。”

夜色深重,寒室里雁足灯的油膏已经燃尽了,只余一支冷透的烛。蓝忘机在案上静静伏了半晌,模糊视线里见到那玉箫,心神一动,支撑着取了来,试着去吹。

学需精深,亦需广博。正如蓝曦臣使箫而亦通琴,他一样使琴而亦通箫。

只是现下他气息促促,勉强试了一调,竟是零落不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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