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外一篇】别鹤(下)

“那又如何?”蓝启仁不退不让,仍然抬头看他,“桩桩件件,归我的不归我的,到头来全落在我身上。就是因为我活着?与其如此,我倒宁愿那时候便战死在云深!纵是风雷烧作烬,宁殊磋磨扬为尘——”

麈尾一扬,轻轻巧巧落在他肩头。

“差不多得了。”蓝珙叹道,“你便是仗着我现下使不得禁言。”

见蓝启仁强压着吐息了一回,没再开口,他才又道,仙府与寻常世并无分别,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活下来。只要活着,头顶上总落着些事。但真正上心去担那事情的,千百人中不过一二,或连那一二都没有。

他最后道:“我放心你。”

“早年我便说你识人不明,不想一别经年,仍是不见长进。”蓝启仁欲拂开那麈尾,一抬手,却只摸到了虚空。“家主又错看了。我亦是常人,那九百九十余中之一。”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已经死了。生前如何,此时便是如何。”蓝珙无谓道。此话甚不讲究,若是换旁人来讲,难免带出些粗疏蛮横,偏生从他口里说出来,就是一派旁若无人的从容气度。“我是姑苏蓝氏的家主。家主认的人,哪个敢疑?”

见蓝启仁嘴唇微动,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人一眼。“别当自己是例外。你也不行。”

蓝启仁梗了半晌,最终恨声道:“专横!”

蓝珙悠悠道:“承让。”

蓝启仁拿他没法。玄门中人多言他行事稳重,风格峻整,动由礼节,年轻一辈言有甚者,更是道他刻板固执,极少有人知道他实则是个没多少耐性的人。倘是当真有耐性,他也不至于言发于心则冲于口,讲学时日日在兰室里训人。

现下这耐性更是被蓝湛先取了大半去。他刚要开口,不想又被蓝珙抢了先:“心不耐烦,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我着实有些同情先生的弟子了,大抵都没少挨过训。”

“家主多虑。”蓝启仁漠然道,“并不会有人当真听进去。倘是能听进去的,我也不需疾言厉色去教训。”

蓝珙笑道:“那你还讲?徒费心思。”

“听不听由他们,讲不讲在我。”蓝启仁冷声道,“倘是故作不知不闻不觉,还要我这先生做甚?”

“当真是严师。”蓝珙凝眉看他片刻,叹道:“无怪人言,凡是经先生教养过一两年的,即使进去时再无用,出来时也能……”

说到最后却略略犹疑,似是在斟酌措辞。蓝启仁淡淡接过话端:“人模狗样。”

此语着实不如何中听。蓝珙忍俊不禁,提点道:“雅驯。”

“言语确然如此。”蓝启仁道,“我不如何出云深不知处,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说他迂腐固执,不知变通;说云深不知处规矩千条,不过礼节教义的空壳,门生子弟行事如偃师提线的偶人,无一堪称君子,只是虚有其表。

蓝珙叹道:“难为先生。”

“确然是难为。”蓝启仁毫不掩饰,径直言道,“教养别家子弟,难于登天。不尽心是负人所托,便是尽心,亦不能长如人愿。管束少则落得荒疏之怨,管束多了,一样落得怨恨。我究竟与人非亲非故。”

蓝珙中肯地说:“我觉得你在骂我。”

“不必。倘是对你,我可直言。”蓝启仁横他一眼,道,“比如言君无识人之明。”

蓝珙:…………

月色下秋水横亘,河流气息潮润温凉,波光明暗起伏。庭间伫立着一棵半开的花树,枝梢被压得垂坠,拂过窗格,疏影映上窗纸,一眼看去竟似人执笔画就。

花瓣飘飘而下,落在两人的鬓间衣上。玄门修士长葆容颜,他们看去仍是年轻的模样,被服冠带,肤体彩泽。白马并辔行过姑苏城时,沿道女子尽皆来观,掷花盈车。

“你将他二人托付与我。”蓝启仁久久看着那张自己熟悉的脸,他的故人,他的兄长,他曾经的家主。“将我作君子,信我能不负所托。但我分明不是——不过常人而已。且不说既无耐性,亦懒怠理事,并不如何通人情,素来是自行自事之辈。我亦有所欲求!二十年来世上行,也曾狂走趁浮名——”

他深深叹了口气,片刻后,才接着说下去,“故而时常会想,他们爱如何便如何罢,左右子侄不干我事,死后亦不复见关。”

蓝珙道:“好啊。”

他沉默过片刻,又慢慢地说:“琢玉郎,其实你早就可以这样做的。我虽为你兄长,但他二人究竟非你亲子。无人会责你。纵是我,也责不得你——毕竟我为亲父,都先一步弃人不顾了。”

蓝启仁冷声道:“我做事何时顾过旁人眼色言语了?”

蓝珙微微一笑,道:“好啊,把我也算到那旁人里去了。”见蓝启仁不应,他沉吟一回,道,“也是。你向来如此,连我的颜面都不照拂。我可是你兄长…… 我可是你家主。”

他分明仍是立在原处的,目光却低垂,似是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

“所以你时至今日仍未弃下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蓝启仁一时竟无言。

“我知你不是向着那清誉去的。”蓝珙叹道,“也不是为着我姑苏蓝氏。”

蓝启仁道:“我姑苏蓝氏是玄门世家。倘一族中只有一二人力堪撑持,因着这一二人之故便散了倒了,也称不得世家。纵是家主也不出其外。”

“甚是。”蓝珙颔首,“家主去了还会有新的家主,这不该,也不能是一桩要事。”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的模样,“因着家主去了,便伤筋动骨难堪一击,那是岐山温氏。”

玄门中人称他青蘅君。尊号择定时族中颇有微词,认为草木柔脆,难堪霜雪。未曾想有长风起于青蘋之末,终将掀起燎原的大火,竟至夺烈日之辉。

至于质性柔弱,那时候年轻的家主道,人生于世,朝生暮死,其命脆促,与草木有何分别。

蓝珙又道:“也不是因着我。”

蓝启仁道:“你毕竟已经死了。”

“如何讲呢,”似是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蓝珙眨了眨眼睛,道,“你言道我托亲子与你,是信你为人,确然不假。我那时候想……纵是时移势迁,人心思变,你也不至做金光善。”

“兄长这是折损我。”蓝启仁险些呛到,“纵是我不情不义,也不至于此——”

蓝珙道:“但停鸾君可做云梦江宗主。”

他说江宗主,自然不是此时的江澄,而是江澄之父江枫眠。蓝启仁微微皱眉,似是想要说话,最终还是没有说。

“使故人之子入于门下,令门生子弟视之如长兄,衣食用度,一应如亲子。”蓝珙慢慢地说,“我那时候想,倘是你能如他那般,我便可以瞑目。”

“他亦常人,我亦常人。”蓝启仁叹了口气,道,“常人总有亲私。他二人有亲子,自然会偏私亲子的。衣食用度是钱财事,不至用心,或可端平。至于教养规罚的上心事,定是朝着亲子的。都是人之常情。我并非从未想过婚娶事,只是……”他沉默半晌,最终只是又淡淡叹了声,“罢了。人心惟危,我亦不得免。倘我当真有亲子,便也料不得自己会如何了。大抵对谁都不是好事,我将负尽诸人。”

蓝珙静静地看他,道:“也不是为着他二人念你。”

“你当真是从未替人教养过子弟。”蓝启仁只觉得疲惫,抬手抵上额头,“他二人不怨我就不错了。曦臣且不说,便看忘机……罢了,其间诸事,我已不想再讲。你都见过了。”

“忘机不会怨你。”蓝珙道,“他将行你的路。终有一日——定有一日,他会明你苦心。”

蓝启仁微微摇头,神情里有丝微不可查的固执。“你说了不算。”

“你方才道大公子。”蓝珙默然片刻,道,“我那时候都未及待到他及冠。他不说,心里定还是有些怨的。”

亡灵的身形太浅,月光透照,更显得他神情模糊,不可捉摸。只独讲起这句时他目光似是真的动了,凭空显出些活人的,可见可感的模样来。那是父亲谈及孩子的眼神。

喉咙似是被梗住,连带声气一并都无法稳当。蓝启仁道:“那时候你再多待一日,他便回来了。你再多待三日,他便加冠成人了。”

蓝珙的眼神温柔而无奈。“时不我与。”

姑苏蓝氏如今的宗主仍然年轻。孤子在亡父的灵前成人,庭阶玉树一夕间生成梁木。父丧三载,两年后他却偏动刀兵,连同诸家,共谋射日。宗亲子弟素车白马,是为哀兵。哀兵必胜。

一时间又是沉默。夜雨萧萧,新鲜的潮气伴着清风扑上襟袖。

灵台倏而清明如洗。

蓝启仁终于开口,道:“我是为着自己的心。”

姑苏蓝氏的规训已远远多过常人,但三千条里并未有一条要他代人教子,更兼着故人已去,无人会以道义,又或情义的名分责他。无关钱财,无关清誉,甚至那两个孩子领不领情都是无谓的,他只是为着自己问心无愧。

但凡对他们有一处不上心,他都会觉得心下有愧。

蓝珙叹道:“琢玉郎,你这不是很清楚吗。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蓝启仁一怔,道:“我没有要见你。是你自己来的。”

蓝珙轻轻地笑了声,道:“你先前说自己在做什么?”

蓝启仁答他:“问灵。”

蓝珙深深地看他,眼中一点哀悯神色。

“我非为凡铁所伤,骨骼血肉又焚于烈火。时已五年,魂魄早散尽了。如何能问到呢?他二人都从未问到过,你如何能例外?一样出不得其外的。”

猛然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连唇齿都开始微微哆嗦,竟至说不出一句话。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

面前之人微微一笑,拿麈尾轻轻点了一下他心口。执着犀角柄的手指素白如冰雪,几乎要融在水一样的月光里。

“——大梦谁先觉?”

琴弦断裂,美玉蒙尘。庭树一瞬开得极盛,刹那又萎谢,飞花入窗如骤雨。下一刻那飞花竟作灼灼流火,烧得骨肉焦裂。天边泛起明光,火势骤起,又被滂沱的大雨浇灭。秋水猛涨,冲垮山石楼阁,却不见波涛,只有一轮巨大的明月映在江心。长风忽又卷挟巨浪,直上天宇,他逐明月而去,他掬明月而饮,他驭明月而起——

而后幻相碎裂如片羽。

深秋雨夜漆黑,无星无月。他原是立在云深不知处的规训石下,身前千仞峭壁。

规训石削山而成,摩崖数千文字,在黑夜里静默地矗立,仿佛一座巨大的碑铭。

鲍照《代别鹤操》:

双鹤俱起时,徘徊沧海间。长弄若天汉,轻躯似云悬。

幽客时结侣,提携游三山。青缴凌瑶台,丹罗笼紫烟。

海上悲风急,三山多云雾。散乱一相失,惊孤不得住。

缅然日月驰,远矣绝音仪。有愿而不遂,无怨以生离。

鹿鸣在深草,蝉鸣隐高枝。心自有所存,旁人那得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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