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湛进玉室时,天色已经暗透了。玉室内新燃了一架连枝铜灯,数朵灯焰高低错落,将绢屏席案都映成温柔的暖色。蓝涣原在案后抄书,见他进来,温声道:“忘机。”
寻常世家多是一人一案,因着在榻上跪坐,故而案几高不过数寸。这却是张高足食案,足够几人合坐而食。案边置着几架胡床,蓝涣便是垂足坐于胡床上。蓝湛低低唤了声“兄长”,亦在案边坐了。
他昨夜打过一场,又从卯时立到此刻,一日一夜未曾歇过,整个人都困乏无力。若不是蓝涣扶了一把,几乎要跌下去。
灯火照得少年鬓角如浸水的鸦羽,湿漉漉地发亮,蓝涣生怕是血,急忙探手去抚。蓝湛朝后缩了缩,似是想避开,终究还是没有动作,任由兄长温热的掌心抚过额角。
好在不是血,只是满额的冷汗。蓝涣稍松了口气,仍是忍不住责道:“先生和父亲都说过罚我。你怎地……”
蓝湛固执道:“与兄长同罚。”
蓝涣知他性子,叹了口气:“下不为例。不许再胡闹。”
蓝湛偏不应他这句,视线在绢屏铜灯席案间转过一回,无端想起些旧事来。
青蘅君虽长年闭关,族中事务大多交由蓝启仁打理,但他二人是亲子,蓝珙见他们的次数毕竟更多。云深不知处规矩严苛,平日里言行举止皆有定法,说坐便是规矩跪坐。蓝湛幼时常撑不住这姿势,端端正正坐过几个时辰后,便腿脚酸麻到站都站不起来,故而格外喜欢到玉室来。只因此处的陈设是胡床高案,便可垂足而坐,对稚子而言到底好受些。
蓝涣见他长睫低垂,神色恹恹,便将他心下所想摸出七八分:“父亲去见先生了,大抵不用多久便会回来。忘机先歇一歇罢,用些饭食。”
蓝湛有些疑惑,他一直立在庭中,却并未见有人出来过。
蓝涣道:“忘机在领罚不是?父亲怕你见了人难堪,从后间出去的。”
蓝湛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会。”
蓝启仁同蓝珙回来时,两人正凑在一处抄书,食盒早被收好放在旁边。雁足铜灯在中间燃着,将两张年轻面庞照得如美玉一般。
蓝珙道:“若是觉着暗,再去寻一枝灯来点便是。”
食盒虽已收好,但蓝启仁尚未走到那食案边,便已觉出辛烈的胡椒气。又见蓝涣神色如常,蓝湛却是眼眶发红,知是蓝珙手笔,不由得叹道:“你又给忘机加了什么。”
蓝珙亦是神色如常,蓝涣只得了他这神情的八分颜色:“他阿兄怕他凉着,我便少不得加些驱寒之物。”
那茗粥中加了胡椒姜片桂皮,味道极其诡异。蓝湛吃不得重味,但本着“不可挑食留剩”的规训,硬是喝完了,直到此时舌尖都是木的。现下终于知道始作俑者,转头怒视蓝涣。
蓝涣视若不见,离席笑道:“父亲与先生稍坐,我去寻盏灯来。”
蓝湛冷声道:“不须劳动兄长。”说着朝蓝珙与蓝启仁一礼,径自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少年瘦削影子映在绢屏上,逐渐同那胡姬重合在一处。蓝珙凝神看了片刻,摇头叹道:“可真是年纪见长,越发逗不得了。”
蓝启仁道:“除去你和曦臣,还有谁一天到晚存心逗他。”
蓝珙默然片刻,道:“正是听学,云深不知处多少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和忘机一般年纪?当真就没有一人能同他说得来?”
没有说得来的,倒是有打得来的。蓝涣正欲应声,思及蓝启仁也在此处,硬是没敢说这句,生怕又挑起自家先生的火来。
蓝珙又道:“他生得这般好看,又是这样的好年纪,最是该多笑笑的。”
蓝启仁道:“曦臣与忘机都是守规矩的,你见他二人哪个同你在这年纪时一样?”
蓝珙应道:“毕竟你带着他们的时候多些,都随了你。”见蓝湛持了只同案上一模一样的雁足灯,从绢屏后转出来,他故意略略扬了声,道,“小公子近前来。同你二人说件旧事。”
蓝启仁看他神情,便知此事定然要编排到自己头上。他素来冷淡,并不喜旁人言说自己。但或许是春夜的灯火太温柔,抚得他也失了驳斥的心思,只叹了口气。
蓝湛规矩地颔首,使一张火符燃了那灯,稳稳置在案上,又坐回蓝涣身边去了。
蓝珙见他坐定,方笑道:“别看你们先生现在这副模样。”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蓝启仁的胡子,“在你们这年纪时,也是极好看的。旁人都唤他作琢……”
一声细微爆响,灯焰猛地跳了一下。
蓝珙将那半朵玉兰掩在唇角,悠悠道:“对我下禁言?真是没些规矩了,琢玉郎。”
蓝启仁神色不动,似是那三个字唤的不是他一般:“且试兄长功力。蓝琢失礼。”
同其兄青蘅君蓝珙,他的名自然也从玉部。诗云,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珙,意即“大璧”。诗又云,有匪君子,如琢如磨。琢,意即“治玉”。
琢玉郎三字,和惯来严肃板正的先生着实相距甚远。纵使端方如蓝涣蓝湛,也是难忍笑意。云深不知处不可轻动容色,蓝涣遂低头抄书;蓝湛早偏过头,假装自己并没有在听。
蓝启仁叹道:“你二人便是仗着宗主在此处。”
蓝珙道:“总也得容二位公子松快些。先生也可松快些。”
他方才还带着几分促狭地唤“琢玉郎”,此下却又随蓝涣蓝湛唤了声“先生”。蓝启仁都不知如何去应他。片刻后,又听得那人道:“日日劳形伤神,留神变成‘木骨闾’。”
蓝湛当即呛住了,转头咳嗽起来。蓝涣轻拍两下他的背脊,自己却也低低笑出了声。
灯火下那绢屏上的胡姬容光照人,衣饰鲜妍,也似是在笑着回头看向他们。
蓝珙道:“你看,他二人都懂了。此下先生却是不及弟子。”
蓝启仁淡淡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因着那女子,蓝珙颇能通些胡语,连同蓝涣蓝湛也略知一二。只是人毕竟去了近十年,无人再同他讲胡语,他便也说不得一整句话,唯有些零星言语还记得。但蓝启仁对此是确然不通,并不知“木骨闾”究竟是何意,遂道:“曦臣。”
蓝涣朝旁避过,笑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蓝启仁:…………
他原不是当真要逼问孩子。纵是不通胡语,他也能从几人神情里看得出这大抵不是好意。但蓝涣这一应,却凭空勾出几分好奇来,遂又道:“忘机同我讲。”
蓝湛抿了抿唇,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蓝启仁:…………
他叹道:“可真是你亲子。一个个都向着你。”见蓝涣蓝湛起身致礼,又道,“照他方才说的,各自都松快些罢。平日里也是太拘着你们。”随后整衣而起。
蓝珙亦起身,与他一同向外行去,又转头向蓝涣蓝湛道:“夜深路难,我且送一送你们先生。你二人便不出来了,外间凉。”
月光浅浅地积在庭下,像一泓透亮的清水。
蓝珙道:“前几日讲学,我见诸郎楚楚皆玉立。日后定成大器。”
蓝启仁默然片刻,道:“眼前惟见少年多。”
蓝珙笑道:“是啊。见着他们,才觉出自己已是老了。”
蓝启仁一怔,驳道:“兄长正当盛年,何出此言?”
蓝珙不答,径自吟起一支小调。蓝启仁听得“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又见他丰密鬓发间当真已有几丝月华般的颜色,不由得喉咙一梗,竟是说不出话,半晌方道:“兄长闭关日久,不理宗亲子弟门生之事。而今岐山势盛,诸人每相与言,宗主不出,将如姑苏蓝氏何?”
蓝珙不答这句,反问道:“你视今日之岐山温氏如何?”
蓝启仁道:“如日中天。”
蓝珙微微一笑,似是意有所指:“日中……则坠。”
白石山径已在眼前,沿山势起伏舒展,他便在那山径前停了,朝蓝启仁肃然一礼。月光将他瞳仁照成沉寂的黑。
蓝启仁凝视他片刻,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尚有一事未解。”
蓝珙道:“但说无妨。”
蓝启仁道:“木骨闾究竟是何意?”
原以为是宗族内务或什么其他要紧事,不想竟是这个问题。蓝珙一怔,随即意识到怕是蓝启仁也想使他开怀,遂回身紧走几步,方笑道:“秃发。”
蓝启仁拂袖而去。
蓝珙再次转回玉室时,只有蓝涣一人尚在抄书,蓝湛伏在案上,竟是已经睡熟了,肩上披着件雪白的外衫,一眼便知是蓝涣的。角落里那连枝铜灯已经熄了,室内暗下去很多。绢屏不如琉璃那般衬光,周遭一暗,那胡姬也似是隐在光影里,幢幢地看不分明。偶尔灯火一闪,才能显出眉眼来,神情倦怠温柔。
蓝涣正欲起身,被他抬手止了,遂只拿气音唤了声“父亲”。
蓝珙亦拿气音回他:“这是睡了?”
蓝涣苦笑道:“我道让他去歇着,忘机不听。怕是心下还想着那罚。”
蓝珙了然扬眉,道:“若是只好好地同他讲,小公子自是不听的。”
他极轻地走到案边,衣裾曳在地上竟无半丝声响,又伸手去卸蓝湛的发簪。一头年轻漆黑的长发散下去,蓝湛似是觉出动静,不大舒服地闪了下长睫,却没醒。蓝珙凝视他片刻,道:“睡了还看不出。方才阿湛醒着,我见他生得真是越发像你二人的娘亲。”
他抬眼去看那绢屏上绘的胡姬,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道:“色目儿。”
蓝涣将案上雁足铜灯又拢灭一盏,周遭越发暗下去。
蓝珙俯身,托起少年的后颈和膝弯,只一下,就将人抱了起来。蓝湛倚在他颈窝,又迷迷糊糊晃了一下头,将醒未醒的模样。
他道:“是我,没事了。阿湛睡罢。”
安顿好蓝湛后他抽身出去,见蓝涣仍端正坐在原处,不由得叹道:“亥时息。大公子也想再挨一遭罚不成?”
蓝涣道:“不敢。抄完这回便去。”
青蘅君颔首道:“好啊。那我便陪着大公子。”
蓝涣字迹与蓝湛极像,点画周至,起讫分明,只转折处笔势更内敛些。蓝珙静静看着他写,突然道:“你们先生最爱罚人抄规训。你二人写得这般像,可有相互代笔过?”
蓝涣手一抖,一大滴墨险些直戳在纸上。
蓝珙心下早已了然,笑道:“知大公子不好说。权作无事发生。”
蓝涣不语,只低头写字。这规训他其实是早背熟的,现下却只想写得慢一些。
二人一时无话。
但凡事终有尽头。待到他终于写完手头那回,起身欲理笔墨的时候,却听得蓝珙道“不急”。尚未反应过来,便见蓝珙已接过他指间的笔,铺开卷新纸,俨然是个抄书模样。
“权当替你二人担一回。”
蓝涣急忙道:“虑事不周,叔父罚得应该。我当认罚。如何能让父亲做这些?”
指尖抵在唇角,一个噤声的手势。
青蘅君微微一笑,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蓝涣知他所说的“下不为例”究竟是何事,整衣肃容道:“是。”
两盏雁足铜灯仍旧立在案上,一亮一灭。
门扉未合,视野尽头是云深不知处的山,高低秀绝,咫尺深重。浓深夜幕自山巅倾轧而来,他面前却只有一盏微弱的孤灯,满室都似是沉沉的暮色。庭下一棵开得正盛的春桃,夜风呼啸而来,将一树灼灼都扯碎,桃花乱落如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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