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篇二】行行(9-10)

09.

那人并不理会金凌,只对蓝忘机道:“含光君,你本应做什么都没看到的。”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他们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人听了这话,神情反而自狂喜般的疯癫中平静下来,手也不抖了,但瞳子里映着火光,眼神幽幽,似是看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无数游离的鬼魂。

“我族人。”他颤声道,“家人。”

蓝忘机轻声道:“并无冒犯意。你二人非世家,未受过安魂礼,魂魄心念不稳。使寻常灵术已是不易,炼活尸更损寿数。人死不得复生,他们而今还能动作行止,全靠生者的活气吊着。”

少顷,复又道:“收了术法。你二人制不住的。鬼道损身,更损心性。”

他同魏婴也说过这话,彼时魏婴没有听,此时面前这二人大抵也不会听的。道理谁不清楚呢,都是最清楚的,清楚地走上这条路,只因为除了这条路之外无路可走了——

蓝忘机朝前走了一步,女子便挟过金凌,朝后退了一步。只那店主仍站在原处不动。

那女子急道:“阿爹!”

金凌拼命挣扎,却手脚绵软,只是在无力地扑腾。女子皱了皱眉,伸手在他颈子上只一捏,小孩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她慢慢道,说话间喉咙里也似是要磨出血来:“含光君莫慌。只让这小公子静一静。”

蓝忘机道:“姑娘且收了怀剑。稚子无辜。”

女子嗤道:“他兰陵金氏的人是人,我何家的人便不是人!”

浓郁香气几乎要逼出人的泪来。造像低眉垂眼,悲悯慈怜;壁画上是散花鼓乐的飞天,微含笑意,栩栩如生。佛堂前灯火长明,映出几十条绰绰的影,那些凶尸神情各异,或是惊惧,或是愤怒,亦是鲜明如生。

蓝忘机并无畏惧神色,只低低叹了口气,转向那店主,道:“何老。”

那店主站在原处,冷声道:“亭山寒门素族,不敢劳含光君如此问候。”

蓝忘机恭敬一礼,肃然道:“素,不加巧饰也。何素公子骨气超拔。”

亭山何氏何素,因杀害兰陵金氏修士,扭送至金麟台。又因拒不认罪,当面辱骂金光瑶,拔舌后弃于炼尸场。亭山何氏遂举一族之力,意欲刺杀金光善,被当场制住。后一族七八十人皆杀,尽弃于荒野。消息传出,玄门震悚,一时竟无人敢指摘兰陵金氏一二。

老人傲然道:“我儿不负他名!”

纵是半面已毁,仍能看出那女子容颜清秀,正是韶华年纪。眉眼间亦是一点傲气,与身边那老人有竟五六分相似。

那女子制着金凌的力道半分不失,纤细手腕上青筋隐现:“杀害金家修士!金光瑶说我兄杀害金家修士!含光君信吗?”

蓝忘机默然半晌,道:“不知全貌,不敢妄评。”

她冷冷一笑:“也是。世家子毕竟向着世家子。他兰陵金氏造炼尸场,云梦江氏出夷陵老祖,你含光君向着夷陵老祖,姑苏蓝氏再护着你。留你性命!留你名位!留你尊号!姑苏蓝氏名作君子,揭了那层皮,不过一个样!”

女子声音凄厉却嘶哑,有如裂帛。

“尔等世家子!尔等世家子!”

生养于名门,修术礼法双全,又是一幅极好容貌。是故自十三岁起,蓝忘机见过的女子,对他无一不是倾慕。胆大些的迎面掷花,羞涩些的甚至不敢与他正视。从未有过这般当面斥骂的,那张半毁的脸庞扭曲狰狞,直直逼上来,竟似是噬人生魂的恶鬼!

饶是蓝忘机,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店主沉默不语,面上却显出些奇妙的恍惚神色。明暗间那些原本静寂的人影却突然动了,满堂皆是鬼声,数条僵直的手臂幽幽伸出去——

失控!

“醒神!”

蓝忘机厉喝,指尖聚起数道明亮光芒,一拂袖朝人几处大穴击去。

灵力散了满目缭乱光影,也像是天女衣袂间翩翩花落。

安息香其实并未压住他的灵力。此物是香是毒亦是药,用得正了,亦可有行气止痛之效。戒鞭是灵物,三十三鞭下去血肉尽裂,筋骨俱毁。初养伤时他平躺不得,只能伏着,时间一久便胸闷气短,连吐息都艰难。他自知是受罚,不便亦不欲与人多言,好几回都是生生捱到昏厥过去。后来还是蓝曦臣发现异状,急忙召了医修来用药。但戒鞭震伤内腑,那段日子他几乎水米不进,药更喝不了,云深不知处的医修换过几回方子,几乎都是如何咽下去,便如何吐出来。最后好不容易寻了法子,便是使这安息香。只是这香料自西域而来,物稀而极贵,寻常人家连见一眼都是难事,更不用说焚了只为让人能好受一些。这般想来,也当真亏了他生养在玄门世家,才能消耗得起。

蓝忘机前前后后使这异香何止三年,时间久了,自然抵得住药力。这胡寺里的安息香能压得了一支姑苏蓝氏修士,压得住避尘和忘机琴,都压不了他。假作灵力被封,不过为了探查情况而已。

不知是兰陵金氏本就不将寒门当回事,还是一时粗疏,最后没能斩草除根,留了活口,还是与何素血脉最亲的二人。亭山是寒族,虽通灵术,但大多修为平平,当年只有何素可称修得好的,故而被直接丢去炼尸了,其他人的尸体应是无甚可用,便索性弃之荒野。家恨向来难平,兰陵金氏之于亭山何氏,无异于当年岐山温氏之于云梦江氏,或姑苏蓝氏。但云梦几近覆亡也是世家,姑苏折损近半也是世家,根底尤在,寒门小族如亭山何氏,是不可能如射日之征般去伐兰陵金氏的。

今日看此情状,应是女子将半成咒术渡至东瀛,换得重金,老人则从西域够得保血肉不腐的香料,二者相合,竟将死去的何家人都作成了这样的活尸。但炼尸究竟是邪术,一念不慎便失了心智,炼化的尸体自然也会失控。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魏婴。却也每个人都是魏婴。

10.

迟了。

先前金凌受制,那人手里又有刀,蓝忘机顾念小孩性命,不敢离他们太近。这一下便差了片刻。灵力击上老人穴道前,一只惨白发青的手臂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血色如泼墨,溅上莲花座与壁上的飞天。

女子当即丢开金凌,几步就扑上去,只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纤细脖颈就已经被另一只尸手扼住,高举离地。蓝忘机一把抱起小孩,左手在虚空里一勾弦,一道利风呼啸而去,直接削下那凶尸的手腕。女子的身体软软落在地上,头颅却已垂向一边,显然被凶尸只一扼便捏断了颈骨。眼睛仍是睁着的。

须臾间两人便命赴黄泉。蓝忘机心下一恸,腥咸血气当即冲上喉咙。

现下却由不得他想更多。炼化者已死,凶尸失控,便无人制得住。旧尸骸魂魄早散尽了,度化不得,只得杀灭。

可怜这些何家人,在兰陵金氏手下便死过一回,被自家人度了些活气,而今又要再死一回。此下却是绝灭。

老人胸膛被贯穿时,心头血溅到金凌脸上,新鲜血气一激,小孩竟是醒了。刚睁眼便看到一只青紫的手握着雪亮长刀,直逼面门,当即骇得失声惊叫。蓝忘机右手抱着他,左手中寸铁都无。金凌眼见他空手便迎上那冰冷刃锋,浑身一抖,猛地转身埋进他颈窝。

他清楚听到蓝忘机一声低低闷哼,随后便是骨节拧转的咯啦声,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死尸的腐臭味道混着诡异的香气窜进鼻子,冲得他一阵恶心。

“睁眼。”蓝忘机淡淡道。

小孩剧烈哆嗦着,死死闭着眼睛,不敢再抬头。

那把冰凉声音接着道:“不敢见白刃,日后如何拿剑。”

想到岁华,金凌一咬牙,心一横,睁开眼睛转过脸去。

蓝忘机手里握着那柄长刀,对面的凶尸早已倒在脚下。

长刀一振,挥去刃上污血。蓝忘机示意他去看刀刃,淡淡道:“东瀛刀,不似长剑。有弧度,单面开刃,下半截不开刃。可以夺刀。”

金凌茫然地看着他,牙齿格格直响。

蓝忘机叹了口气,把他放下去,又朝地上倒伏的那女子低声道了句“失礼”,随即从她指掌间掰出一柄轻薄的怀剑,自己持了剑尖,将剑柄倒转与金凌:“拿着。”

金凌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蓝忘机要他自保,当即恨恨道:“我不要!我只要我的剑!”

蓝忘机淡淡道:“随你。”

他不再理会金凌,深深吐息几回,缓慢疏通着灵脉经络。安息香虽然没法完全制住他,毕竟还是影响了灵力周转。他身有新伤,方才硬使了两回灵力,又用伤了的左手夺过一回刀,此时只是站着都觉得吃力,呼吸间心口便是撕裂般的疼,冷汗一层层往外冒,耳边甚至传来隐约的蜂鸣。

勉强调息了片刻,他低声道:“剑来。”

银光画过鬼影幢幢,避尘落入他手中。一张通体漆黑的琴同时在火光下显影。幽蓝色的灵力结界如巨网,朝这庙宇当头罩下来。

满堂尽是鬼声,从最初的切切低语,到几乎能撕裂人耳膜的尖啸。数十张惨白失色的嘴唇不动,却似是长笑,又似厉声斥骂。随一阵石料断裂摩擦的喀喀声,原本端坐的造像,竟也被这满堂凶尸的怨气感染,生生站了起来!

造像一起,身侧侍奉的比丘与比丘尼亦起。这些造像不是泥塑,而是青石刻就,不知是谁原本托在手里的莲花掉下来砸在地上,一声沉闷的裂响,碎石四溅。那莲花打翻了明灯,香油倾覆,火光当即蔓延开来。壁画是彩漆绘就,又涂了油防止颜色斑驳,火舌猛地蹿上去,那壁画也似是动了,缭绕云气间飞天衣袂飘举,眉目灼灼,顾盼生姿,似是要引人前往那极乐的净土。正中是反弹琵琶的天女,宝冠高髻,玉面朱唇,项上戴一串璎珞,火光明暗里恍惚有玎玲之声,勾魂夺魄。

金凌突然喊道:“岁华!”

隐隐地听得剑刃长鸣,连带腰间银铃也一同鸣响。

蓝忘机无声地抽了口气,神志倏而清明。

姑苏蓝氏是乐修,敏于音律。玄门世家间少不得饮宴往来,蓝忘机幼时便能在满堂丝竹中辨出一根走音的弦。但至察也易被惑乱,他方才竟是被那点不知有无的璎珞声惑了!

他试着拨了一下弦,还是只有寻常的调子。弦杀是大术,除了施术者,还需得灵器应和。他自己固然没有被压住灵力,琴却被压住了,故而使不得弦杀。

金凌那声一出,并未引来长剑,却引来了凶尸。所有头颅一同扭转,所有空洞的眼睛都朝他看去,一片僵硬的骨节响声。却又似是忌惮着蓝忘机,不敢近前,只一点点围上来。

“修为不足。”蓝忘机淡淡道,“你有铃?”

小孩脸庞通红,不知是因着哪一句气愤至极,大声道:“我娘是云梦人!我如何便没有铃!”

火光渐盛,烟气渐浓,那股奇异的浓郁芳香几乎要浸到人的骨头里去。他刚说完一句,就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蓝忘机淡淡道:“拿好了。出去。”

金凌大声道:“凭什么听你的!我偏不出去!”

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上来。一瞬间蓝忘机耳边嗡嗡直响,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重影。

他自幼受安魂礼,神魂持正,又正当盛年,这些凶尸与造像自然不敢近前,拎着这孩子一走了之是极轻易的。但周边常人众多,满是新鲜血肉,他一走,放任这数十凶尸在洛阳城,不知会是如何惨烈后果。更何况此处五步一寺十步一刹,皆是油灯、经卷和木石,但凡烟气出了这结界,便将是一片火海。

似是嗅到稚子的鲜嫩血肉,火光下影子一晃,一只走尸突然扑上来。蓝忘机将小孩朝后猛地一带,右手持避尘一挡。剑在鞘中而剑气已出,只见秋霜般的冷光一闪。

金凌只感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人用袖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泼腐臭污血溅出来,却只扑在面前那素白障子上。他只模糊看到前面似是有人倒下去。

“怕便不要看。”蓝忘机平静地说。

有琴声悠悠自天外来,一瞬间似乎连鬼语和火焰摧烧爆裂声都远了。蓝忘机凝神听了片刻,习惯性地一拨琴弦,意识到琴传不出声音后,方复启唇清啸。

乐论有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因其渐进自然。是故姑苏蓝氏作乐修,除琴箫之器外,人人皆能歌咏吟啸。

梵语“阿兰若”,意即寺庙。他传讯与蓝曦臣时,便已觉出异样来。又顾及隔墙有耳,不好明言自己在何处,便以梵语言寺庙之意,暗示此寺并非中原形制。洛阳虽崇佛,但毕竟地处中原,胡寺甚为少见。他知蓝曦臣亦通梵语,当明白自己是何意。

火光将那琉璃色瞳子照得通透如镜,映出数袭雪白衣衫,流云般飘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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