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夜

纽斯特市正沉入黄昏,笛敏从茶水间走出来,端着杯温热的茶水,脸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坐在旋转椅上,看着窗外蓝紫色的晚霞,长舒出一口气。

又是下班的时分,道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多了起来,本来喧闹的办公室随着职工离去也渐渐安静,对大都市的年轻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海拉拿着文件夹经过了笛敏的桌子,她敲了敲桌面,提醒了一句:“今晚还要加班?”

笛敏愣了一愣,抬头看对方,半响才说:“嗯,准备再干一会。”

“还是回家休息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的。”笛敏垂下眼,把椅子转回来:“只是工作上节奏了就不太想停下来,再说了……”

“怎么了?”

“我最近睡得不太好,总在做梦,干脆晚点再回家吧,工作累一点可以睡好些。”笛敏的手指捏了捏自己酸痛的眼眶,轻叹口气:“我已经很久没吃安眠药了,可我不想再次依赖它。”

海拉却接话:“也许你该采取相反的策略,比如说,今晚和我一起去看部电影放松一下。”

笛敏低着头:“不了。这几天效率不高,我才想加把劲把计划内的做完……”

“行吧。可你最近该打起精神做事时总是心不在焉,事后又不知加班到几点,你不觉得是把自己又逼得太紧了吗?”

海拉拐过桌子,伸手去按在笛敏肩膀上,温和道:

“来吧,现在也行,周末也行,到我家来,和我家人们享受一顿好晚餐,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周末还能和我哥去钓鱼,他们准备从橡子海滩出发,那片海域现在可漂亮了。”

笛敏摇了摇头,又低头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无法接受海拉友善的提议,因为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笛敏拒绝:“不了。我还是得把今天定下的任务完成,等忙完这两天吧。我会请假休息一下的。”

海拉只得说:“行吧,可你要注意自己的情况哦。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说。”

话毕,笛敏感到海拉温暖的手离开了肩头,对方走回了办公桌,收拾公文包,细细碎碎的声音伴随落日余晖落在笛敏的心里,让她倍感寂寥。

“我先回去咯。”

“海拉——”笛敏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本来她不期待海拉会听到,可对方还是在办公桌旁转过了身,并带着询问的表情看向了笛敏。

笛敏于是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我……过去几年能那么疯狂的奋斗,除了想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除了想要出人头地外,还有一种恨意支撑着我:我憎恨那个女人,我就是靠这种恨意,才能支撑自己熬过那么多个痛苦的日夜——哪怕这些痛苦绝大部分都是她带给我的。”

“笛敏?”海拉有点诧异地看着这女孩,她没料到这个话题会在此时出现。

“可我……如今觉得自己失去了憎恨的对象,失去了,那女人不在了,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她本该是存在在我脑里的一个永恒的邪恶的梦,我本以为我能这么纯粹地恨她,直到我死,但现在……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海拉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笛敏却自顾自摇头,站起来,勉力笑了笑:“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你先回去吧,你家人在等着你。”

“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海拉关切地走近来:“她又来找你?她食言了?”

笛敏心底一阵惊跳,可她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什么都没发生。这只是……自从我从黄金岛回来后一直积累起来的情绪。我本以为什么都不说,它就会消失,可是事与愿违……”

“真的吗?”

“嗯。”笛敏不敢再看着海拉的眼睛,她突然又变得胆小:“我想去个洗手间。你快回家吧。”

“笛敏,听我说一句,我说完就走。”

海拉走上前来,温和伸手去摆正笛敏的脸庞,劝说道:

“你会不习惯是正常的,要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是深度依赖的思维模式中解脱出来并不容易,你需要很多时间适应。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你不会一直受困于这种负面的心态里,你会好起来的。”

笛敏深感无助,她注视着海拉的双眼,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多少次拯救过她。

她当下并不相信这些安慰,可她不能让海拉失望,于是笛敏点点头:“谢谢你。”

“其他的,我们找个时间再聊,或者我们约个拉普拉顿的心理咨询时间——”

“不……我不想跟研究所的人谈这些。”笛敏拒绝了:“这只是闲聊,海拉,我不想把它变得太复杂。好吗。”

“我明白了。”海拉放下手,“那我真的走了。你别太累着,早点休息吧。”

“好的。路上小心。”

整个楼层变得静悄悄的,笛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今天的安排,再看向窗外时,夜幕早已笼罩住这个繁华的城市,四散的灯火在窗口中跳跃,再过一个月,万火节就要到了。

笛敏站在窗前,呆了好一会,她最后喝掉杯里冷掉的茶,整理好资料,关了台灯,穿上风衣外套,心情黯淡地走向电梯。

走出科星总部大楼,她感到整个城市在向自己扑来,可她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她租的房子往左转,走路只需十分钟不到,可她不想回家。

以往这座城市,在笛敏的眼里是一张充满了密麻任务的地图,每个时间点,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是那么清晰又无可置疑,生活总是充实的,目标是远大的,像一座辉煌的灯塔,树立在未来的某处,照亮她前进的路。

可当下,这些光辉却已消解不见了,徒留下支离破碎的街道等待着她,她从未如此迷茫。

笛敏不想回家,她迟疑了好久,终于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排法罗梧桐在暖黄色灯光下变成金色的长廊,枝叶交错成拱,筛落的光斑洒在笛敏的肩上,首相广场的巨大铜雕,沉默地矗立在这条路的尽头,在深蓝天幕下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

笛敏双手插兜,无言地穿梭在人流中,车来车往,红色的尾灯在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像一条流动的星河。空气中飘散着烤栗子的焦香,混杂着香水与夜晚的清凉。

每个岔路口上都开满了餐厅、酒吧和咖啡厅,各种肤色的人或站着、或坐着,在街头巷尾谈笑,温润的灯色在餐厅飘出的香气中晃动,邀请着她,让她加入到城市的夜晚里。

笛敏还没吃晚饭,可她不觉得饿,这些灯光、这些香气、这些景色,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为什么,她心里好乱,本不该是这样的,她属于这个城市,这座城市也在拥抱她,海拉那么热情邀请她去作客,她的同事们也经常约她聚餐,还有人说过喜欢她,布琳达·布克、还有一些她都几乎记不住名字的男女,她们喜欢她,说想邀请她进入她们的人生……

——连那个人也说了,她爱她。

一阵剧烈的心痛碾入笛敏的胸口,迫使她停下了脚步,在这片被夜风吹拂的街道里。

笛敏紧抓着自己的毛衣里衬,她缓慢走到一棵梧桐树旁,背靠着它光滑的树干,抬头向上,大口呼出空气。

在眩晕的目光中,她看到墨蓝的苍穹,如此繁华的灯色,餐厅红色遮阳布和曼妙植物围栏装饰,一对又一对并肩坐在路边喝酒用餐的人们……享受着这美丽的、有喜爱的人所陪伴的温馨时刻。

而她不在其中,她不属于这座城市,她那东岸假身份底下的黑暗的情结,正像一张藤蔓四处生长,侵蚀了她的每条气管,重塑了她的呼吸,她还是那个她,来自南方的气候和风物深深铭刻在她的基因深处,她逃得越快,旧日的影子就追得越近。

为什么?

笛敏眼里含满了她不能理解的伤感,她抓着拳头,生出一丝挣扎般的恼怒,快步离开了这条街,向着相反的方向,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凭什么?笛敏想,凭什么那女人就能如此任性?打电话也好、说永别也好都是对方说了算?她不该等那个电话结束,她应该赶在之前就对那个Alpha大加嘲笑,把她多年指责对方的话统统说出来,她该堵住那个ALpha,不让对方顺心顺意把话说完,在她们之间,体面的告别本来就是个伪命题。

什么道歉、什么后悔,还有那些……讨厌的情话,她不想听,她根本就不想听。

笛敏小快步地走了起来,她心底越发的觉得窝火,可她找不到能发泄的对象,她不知道那女人的住址、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哪怕想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一场也做不到。

就算是终于从这段太过久远的关系中离开,这种感觉也仿佛是输了一般,这让笛敏感觉无能为力,又充满了愤懑。

“呼、呼……”

快步走回她熟悉的街口,她扶着街边的邮筒,平缓呼吸,等到这些黑暗的念头稍微止息后,她才站直身体,沮丧地沿着斑马线走到对面马路。

她没有看路,只是任由脚步向前滑动,可是走入对面那条略显昏暗的街道后,一阵熟悉的咖啡香味萦绕了她的鼻尖。

是俗世玫瑰。

笛敏轻轻在俗世玫瑰咖啡店门口止住了脚步,她有点惊讶又有点惊喜……这家分店可不像波曼区的总店,总是很早就打烊,可不知为何,今夜它却仍亮着温暖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在此邀请着她。

笛敏轻喘着气,走近这座不知推开过多少次的店门,走了进去,她见到几位认识的店员在点算货物。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哦?德沃卢嘉女士。”

一位满头红发的青年女性和她的同事们正聚在桌子上核对货单,他们纷纷回头,视线落在有点狼狈的笛敏身上,让她耳朵都热了起来。

“晚上好。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下班了……”

“你不会也加班到那么晚吧。”红发女人热情地打招呼,她还穿着制服围裙,工牌上写着米拉,“我们店刚好今天进货呢,有一批新的好豆子哦。”

“那真的太好了,我……我现在还能点杯咖啡吗?”笛敏鼓起勇气说,她现在真的很希望能在这喝杯咖啡,呆上一晚上,让自己安静下来。

“没问题呀。”红发米拉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所放的一小包刚到的咖啡豆,向着咖啡机走去了,这让另外几个店员有点诧异,“你想喝什么口味?还是清咖啡吗。随便坐,选你喜欢的位置。”

“对的,还是老样子。谢谢。”笛敏感觉得救了一样,她选了她最喜欢的那个座位,让漂亮的绿芋植物环绕着的双人座,正对着墙上那张中型的老橡树版画。

刚好他们的店长从备物间走了出来,见到米拉在做咖啡,便过去聊了两句,由之发现了在角落处的笛敏。

香气扑鼻的咖啡注入到陶瓷杯里,富含美妙的豆类油脂,店长端了咖啡和一包粗粒黄糖,亲自送到笛敏桌上。

“我很快就喝完的,不会打扰你们下班。”笛敏这才想起自己还没付钱,她红着脸打开钱包点算纸钞,可店长却阻止了她。

“这杯是送你的,为你前段时间得的大奖,我们总店还吹嘘说是你获奖回来后第一家接待你的咖啡店,看把他们得意的。”店长朝店员们挤了挤眼睛,那两个年轻人就不吭声了,米拉倒是在吧台后发出了一声欢呼:“最近大家都太忙了,不然我们可以早点向你道贺,你最近好像也是由朋友打包买咖啡上去对吧?”

“……是啊。我这几天都在加班。”笛敏有点无措地撩了一下自己的鬓发:“可是今天也基本结束了,我就在附近闲逛,刚好见到你们还在开店。真的好巧。”

“那就好。我们还要忙一阵呢,好好享用。需要什么叫我们。”

店长带着他一贯儒雅的微笑返回了店员那边,在这阵馥郁浓厚的咖啡香气中,笛敏彻底放松了下来,她迫不及待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还得是这里,只有这里,在曾经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收容过她、安慰过她,这座咖啡店,不管它在卢佛理工,还是在普林顿,对笛敏都是如此温柔,足以抚平她所有情感的皱褶。

热气在睫毛上跳跃,笛敏全身陷入柔软的扶手椅中,她放下杯子,靠着椅背,昂头看向那张橡树版画。

店内不知何时开始放出了轻柔的爵士钢琴曲,笛敏的视线扫过了墙上的装饰书架,摄影杂志、咖啡袋子装饰、橡子的雕塑,咖啡店的名字立牌:俗世玫瑰。

这个名字,感觉在哪里听过,可笛敏忘了,那么多回忆遗落在南方,她怎么可能全部记得?她只尝出了咖啡的香气,在她体内汇聚成河流,晃晃荡荡,将她的身体推入了黑色的水域之中,数不清的黑盒漂在河水上,底下有看不见的丝线相连,但哪一个是她的……哪一个,又是属于那个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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