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渊冷笑一声,挂断电话那刻,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力道有多重。
他把手机往口袋一摁,风一般冲进法院大门,指尖紧攥着案卷的边角。
法庭内人声渐起,顾明渊坐在辩护席上,手中翻着案卷。
对面公诉人是熟面孔了,私下里打过几次照面,是个好说话的主。庭前协调时,对方早就放出风来:“这案子你让你当事人签个认罪认罚,我们好做事,量刑我能帮你压着点。”
顾明渊知道,这就是所谓“程序优化”——自愿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是检察系统大力推行的政策,但它真正能顺利走完,靠的仍是这些默认潜规则:你退一步,我松一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轻松收场。
他什么都清楚,也全都无言接受。替当事人争利,怎么争都争不过对方握笔写报告的权力。
三小时的庭审节奏利落,控辩双方的配合几乎让法官省了大半功夫。法官是个中年女性,神情平淡,一看就是见惯了各路推演的老手。唯一的插曲,是被告人在法官问他是否认罪时,忽然一抬头,说了句:
“法官大人,我冤枉啊,我真的……”
话还没说完,现场轻轻一阵笑。书记员掩嘴低头,先前一直在走神的人民陪审员偷眼看向他,连法官本人都轻敲桌面,嘴角含笑:
“庭前你说的是实话?”
“是吧……是是是。”被告先是目光躲闪,随后点头如捣蒜。
“那你就老实点,认罪认罚的事儿你可自己点头的。”
“对对……我激动了,法官您接着。”
顾明渊面上含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雅得体:“审判长,被告人案前案后态度一致,只是今天面对程序有些紧张,造成误解,望法庭见谅。”
法官点头:“可以。”
公诉人也顺势笑着说:“公诉人仍维持量刑建议:一年六个月,缓刑两年。”
量刑建议权之大,只需要一句话,整场庭审的结果基本算是尘埃落定。
庭审一结束,顾明渊没有立刻离席。他收拾好卷宗,从容起身,同审判席上的法官点头一笑:“辛苦您了,今天节奏控制得非常顺畅。”
法官笑着摆摆手:“你们这案子配合得也好,认罪认罚流程走得利落,确实比上个月那几个啃不动的硬茬子强多了。”
旁边那位公诉人也跟着笑:“还是顾律师稳,庭前沟通得清楚,配合度也高,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那是您给面子,效率高,快刀斩乱麻。”顾明渊两手一摊,语带调侃,“今天这事要落别人手上,可能得多吵一小时。”
众人笑了笑,气氛松快,程序内的潜规则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在暗地里维护那点默契的分寸。
顾明渊也不多留,应酬一圈后便礼貌地道别:“我这边还有点材料要处理,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喝杯咖啡。”
离开法庭的时候,手机已经被合伙人打爆,他今晚还有个应酬。顾明渊眉头轻皱,接起来电的同时转身快步往电梯走。
“小顾,人都到场了,就等你,这边我好不容易才压下来,快点啊。”
顾明渊抬腕看了眼时间,“我这边刚结束,马上过去。”
对面是合伙人催命鬼一样的声音:“……唉,算了,赶紧来。”
挂断后,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抬腿走进去,身子倚在墙角,闭眼揉了揉眉心。
律师证的事,他已经没空理会了。
去找陆凛?他宁愿去司法局再补办一张律师证,也不想再见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十分钟后,酒楼门前。
顾明渊刚下车就有人招呼他进包间,门一推开,酒气扑面而来,混着海鲜的腥味与辣子鸡的油烟,一下扑进鼻腔。
圆桌上坐了七八人,合伙人、客户、上下游单位,全都笑容满面。他一踏进去,就有酒杯举过来,声音此起彼伏:
“哎呀,顾律师来啦!”
“听说刚开完庭?辛苦辛苦,来,干一个!”
“咱们这案子成了,回头给你介绍几个大项目——走一个!”
他笑着与众人寒暄,手腕一抖,举起杯一饮而尽。
酒液落入腹中,像是一把火淋下去,胃里顿时翻腾几圈。
他皱了皱眉,但笑意不改,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
连续三轮之后,他嗓子发干,身子微热,整个人倚在椅背上,神色不动地倾听客户唠叨某个投融资结构有多复杂,脑子却早已飘离现场。
他又想起陆凛那张淡到令人烦躁的脸,和那句“你的律师证落在会见室了”。
可恶,总想起他做什么?
又是几轮酒过,胃里的酒精在慢慢侵蚀他的思维,他开始眼花,听不清席间人说什么,只机械性地回应。终于撑到夜深人散,客户被搀出去,合伙人也去买单,他抓紧机会摸进包间后面的卫生间。
才一进门,他便撑住隔间墙壁,俯身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呕——咳、呃、呃呃……”
胃里早就空了,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呛得他泪眼模糊,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熬煮过的,发丝汗湿地贴在额角。
等胃里的抽搐终于停下来,他勉强抬手掏出手机,靠在墙上深吸了几口气,想给实习律师打个电话,来送自己回家。
屏幕一亮,他模糊地瞅着通讯录,手指划拉半天,眼前的字都在飘。他恍惚地看到熟悉的号码,按下去。
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那头沉沉地传来一个低哑的男声:
“喂?”
虽然顾明渊已经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但他还记得自己的实习律师虞抒是个年轻的女孩,声音没这么粗沉。他舌头有点打卷,却故作清醒地慢慢说:
“你声音怎么……变这么粗,感冒啦?”
那头沉默了一下。
“顾明渊?”对面的声音更沉了,如同重锤敲在耳膜上,“你喝酒了?”
顾明渊顿了两秒,睫毛颤了颤,意识好像也随着这句话一点点剥落理智。他撑着水池边缘坐下去,靠着冰凉瓷砖滑坐地面,脑子晕乎得快炸开了。
“你怎么直呼我大名啊……”他嘟囔着,“又对我有意见了?我不是前几天刚给你涨了底薪么……”
“你有事就说。”
对面的声音冷静里隐隐藏着不耐。顾明渊没听出任何异样,只当是虞抒这姑娘换了个调子开玩笑,他偏头靠着墙,嘴角一撇,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无奈叹了口气:
“我……我在酒桌上喝得有点多,现在……现在根本爬不起来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顾明渊没等到回话,眉头蹙了下,自顾自地嘀咕:“虞抒你别翻白眼……我但凡能自己打车,也不会麻烦你来接……”
“地址发我,在原地等着。”对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简短,带着一股无可置疑的命令感。
顾明渊没听出声音的变化,点点头,又靠着墙滑下来些,抱着手机喃喃:“你今儿怎么说话这么冲啊……女孩子发起火来真可怕……”
他皱着眉努力想名字,但脑子里乱得像被搅了一锅粥,根本想不起来,手肘一滑,手机差点掉地上。
“酒店……不是不是,是酒楼,呃,哪家来着……”
“你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对面语气已经带出怒意,呼吸也快了半拍。顾明渊这才慢悠悠地吐出来:
“嗯……温江人家,滨江道那家……”
电话挂断了。
顾明渊靠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打错电话了,但酒意已经重到足够压过惊讶,大脑发沉,他只是短暂愣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叹了口气:
“算了,随便谁来都行……只要别让我死在这儿就好。”
十五分钟后。
包间外长廊的感应灯亮起,暖黄色灯光洒在走廊尽头,男人的皮鞋踏上地砖,发出清晰有力的“哒哒”声。
陆凛一身便服,仍旧板正得像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视线一扫便看见角落里那个人。
顾明渊蜷在沙发上,脸色泛白,眼皮耷拉着,呼吸略重,像一只落水后的猫,狼狈得不成样子。衬衫被他解开两颗扣子,领口敞着,身上没一丝下午那寸步不让的锋锐,只有浓浓的酒气与满身疲惫。
“顾明渊。”
顾明渊没有反应。
陆凛抬腿迈过去,站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又拍了拍他脸。
“顾明渊,醒醒。”
他半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影,眯着眼笑了下:“虞抒?你来得好快……”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又凑近了些观察:“你怎么长高了……”
陆凛皱了皱眉,没打算解释,直接把他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
“哎——”顾明渊本能地往陆凛怀里缩了缩,整个人被酒楼的空调冻得发抖,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嗓音闷闷地:“你、你怎么力气也变大了……”
“我是陆凛。”对方终于忍耐不住,“不是什么虞抒。”
陆凛?顾明渊的大脑停了一下,方才发觉的那些异样都有了缘由。可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只能靠在陆凛身上保持平衡:
“陆、凛……我叫你来的?”
“嗯。”
“我叫你来你就来?”顾明渊闷闷地“唔”了一声,索性侧脸贴着陆凛的颈窝,忽然笑了一声,带着酒意的轻浮,“没想到你对我……嗝,居然也会这么耐心。”
陆凛的动作顿了一下,整个人仿佛石化,脚步都停了半拍。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人,肤色白皙如瓷,金丝眼镜垂了下来挂在鼻尖,发丝乱糟糟地贴着额头,呼吸滚烫,眼角泛红,嫣红的嘴唇还在抿动,喃喃间透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也难以抗拒的柔软。
片刻后,陆凛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冷声开口:“只是怕你死在路边,警察到时候顺着通话记录找上门来。”
“……啧。”顾明渊轻轻地哼了声,嘴角却不自觉上扬,颇有些被这一句冷到骨子里的话取悦到。
他没再说话,只是昏昏沉沉地靠着陆凛,整个人几乎陷进了他怀里,手指还不安分地揪住他衬衫的前襟,像是抓住了一块能浮上水面的木板。
陆凛一路抱着他走出酒楼,门口夜风一吹,顾明渊下意识地缩了缩,脸埋得更深。陆凛的下巴微微绷紧,目光冷而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迫。
后座车门被拉开,顾明渊被稳稳地安置进去,陆凛拽了件外套盖到他身上,自己绕回驾驶位坐了进去。车一发动,车内气氛安静得像真空。
“送我回家?”顾明渊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声音黏黏的,还带着酒气。
“不然呢?”陆凛说话依然呛人,“送你去派出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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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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