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不值钱似的,成串儿地往下掉。
老婆婆嫌她吵,威胁过后把她扔进一间土屋。
屋里很黑,没窗户。空气泛着潮湿的土味,地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爬虫,她倚着角落里的柴火,三天两夜没吃没喝,眼泪还没哭干,嗓子先哑了。
只要发声,嗓子就一阵火燎似的刺痛,连带着上颚干涩,说不出话来。
哭到最后,她的眼睛也肿了,像只大眼金鱼。
这几天,她听见外面有人交谈。话题有关婚事,她是被卖给傻男人,嫁作媳妇了。
期间,老婆婆来给她送饭,她一口没吃。饭菜被她打翻,那堆残羹剩饭现在还在门口,引来一群苍蝇。
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让她的感知变得涣散。她饿得干呕,却只能吐出稀稀拉拉的酸水。
仰头靠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胸腔起伏过后变得平静,她的意识好像脱离□□,慢慢地飘向远处了。
她做了个梦。
冬天清晨,被窝被捂得暖和,她赖床不起,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挖了出来。
妈妈亲亲她热乎乎的脸蛋,把要穿的衣服拿给她,“起床啦。”
天气冷得很,可房间已经提前开好空调,被窝和外界的温差不大,她迷迷糊糊地洗漱起床,吃过早饭。
冬天,妈妈也只能骑电动车送她上学。这一工程的准备任务是很繁琐艰巨的。
妈妈先是把她拉到跟前,随后,柔软的针织帽兜头盖下,双手被塞进纯棉手套里,最后围脖环一圈脖子,她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望向眼前跟自己同样打扮的雪人似的妈妈,她笑出了声。
路上劲风呼啸,却吹不透她金钟罩铁布衫似的装扮。到了学校,手还是热的。
学校里,她有书读,有饭吃,有朋友交谈。
现在一切化为泡影,再次醒来,还是同样破旧的土屋,同样寒冷的环境。
分明是春天,现在的处境却还没梦里温暖。
喉头哽咽,她想看书,想说话,想回家。
妈妈是否也想她了。
都说人被其他人念叨了,就会打喷嚏。
可她现在没觉得鼻子痒。
不顾手心的灰,她抬手用力揉搓发酸的鼻尖。
她要回家。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至少要做点什么。
她闹绝食,老婆婆打骂过她几次,她都无动于衷。
现在,土屋的门又被人从外拉开。老婆婆黑着脸,冷眼扔下馒头,转头欲走。
“我想喝水。”
话毕,她惊诧一瞬,嗓子像住了只金蝉,沙哑粗糙。
老婆婆看她态度放缓,顿住脚步,鼻子一哼,哄道:“这就对了!不吃不喝,受罪的不还是你自己?来都来了,我们王家也不是什么粗野鄙薄的人,你就安心在这呆着,谁也不会亏待你!”
“喝水是吧,等着——”
拿水的功夫,丢在地上的馒头就没了影。看她被噎得脸色涨紫,老婆婆生怕她咽气,连忙拍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瓷碗端到她嘴边,很快见底。
接下来一天,她对老婆婆百依百顺,终于从那土屋里搬出来,也得以见到她口中的傻男人。
男人的痴傻是先天性的,面部畸形,有智力障碍。
老婆婆不在家的时候,她试过,傻男人只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
他整日坐在炕头,浑身脏兮兮的,不干活,也不动弹,总是自言自语,不知道嘴里嘀咕些什么。
他肤色黝黑,衣服不知多久没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刚开始,视线接触到男人的一瞬,她的脸就不自觉绷紧了,嫌恶感令她胃部泛酸,但更多的是恐惧。
她不可能不读书,不回家,跟这样的人苟活一辈子。
婚事定在二十天后,老婆婆专门找了神算子算了一卦,那人说二十天后是吉兆,宜结婚。
她就必须在二十天内逃跑。
没笔没纸,她拿石子在后院的石灰地面刻道,记着天数。
搬出土屋的当天晚上,老婆婆把她拉到厕所。
农村的旱厕是红砖围砌成的,墙角都是蜘蛛网和蛆虫,恶臭呛鼻。在这样的环境里,老婆婆蹲下身,褪了她的衣物,检查她是否干净完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她眼角的沟壑更深了,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这批货源果真不错……佳佳,做我们王家的媳妇,可亏不了你。”
排斥、厌弃、羞耻,难以名状的情绪一齐卷涌上来,她吐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将胃掏空。
傻男人白天坐炕头发愣,晚上睡觉。老婆婆白天出去打麻将,晚上回来休息。
白天,大门一直紧锁,院子的围栏也高高筑起,她没机会跑。
眼看既定婚期越来越近,她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老婆婆买来新衣裳在她面前比划,“佳佳,你结婚穿这身。红色的,喜庆!”
看着大红旗袍上绣的龙凤纹样,她偏过头,笑不出来。
终于有一天,隔壁邻居上门,老婆婆在门外跟人闲聊,大门没锁,漏了条缝。
机会被递到她面前。
寒风刺骨,她穿得单薄,却再也顾不得炕上的棉袄。她丢下扫大院的笤帚,背着老婆婆从门缝钻了出去。
身后的铁皮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邻居瞪大了眼,手指着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眼看邻居急得追上去,老婆婆终于从家长里短回神。
冷风刺着耳膜,她听见身后老婆婆撕心裂肺的叫骂,和屋里男人的咿呀叫喊。
如果被抓回去,她不知道还要再吃几顿发馊的剩饭,生冰的凉水。不知道还要再打扫几里地,挨几遍打。不知道还要跟令她作呕的男人同床共枕多少年岁。
她得跑,拼命跑。
拖鞋拖慢了她的脚步,索性被她在奔跑中丢下。
即使黑红的冻土坚硬,光脚踩下去,硌得生疼,她也不顾。
她跑了很久,直到身后追赶她的脚步声消失,她也还没跑出这座山。
天色渐暗,她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一处人烟。
人生地不熟,夜幕驱赶走她的勇气。她浑身发凉,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蹲在土路旁,时不时路过几个陌生人。他们只是行色匆匆地瞥她两眼,便收回目光。
她只好怯着胆子,随机挑了一个看着面善的女人问:“……你好,请问这是哪里?”
女人听她说普通话,狐疑地矮下眉毛,联想到隔壁村的货跑走的消息,她思忖半天,放下挑担,笑说:“这是九环山。小姑娘,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看她胆怯的模样,女人随意地擦擦手上的土,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小姑娘。你是从隔壁村跑出来的吧?我跟你说,他们可没一个好东西……”
她揽过她的肩,两人脑袋凑在一起,知心大姐姐一样叮嘱她:“隔壁村那些人不要脸,可是出了名的。他们那里,很多都是像你一样被绑来的外人。”
她厌恶地噫了一声:“特低俗!特野蛮!”
“下午跑来累了吧?走,跟姐姐回家。你先在姐姐那借宿一晚,明早让我男人送你出山。”
“是不是还没吃东西呢,姐姐那还有点剩饭,你要是不嫌弃……”
女人操着当地方言,熟络地揽着她的肩膀,稍微使着劲,要把她往村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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