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河水灌入鼻腔,她想要咳嗽,可更多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填满了她的身体。
她突然后悔了。
她还没见过妈妈,她死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
发现她的尸体后,村里会不会给她办场葬礼,像平常死去的人那样。
个个披麻戴孝,站在她的遗像前痛哭或假哭一场。到时候,惨白的丧服挤满她的灵堂,像给死人烧的纸钱。
她死了,爸爸会不会后悔、自责?妈妈埋怨爸爸,什么都还不懂的弟弟在角落里哭。
她真的后悔了。她没胆量承担事情发生的后果,尽管前提是她已经死了。
剧烈的挣扎激起水花,七窍都被河水充斥,她感觉头昏脑胀。尤其是口鼻,无孔不入的水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力,随着滚滚前进的河水,她越沉越深。
眼皮阖上的前一刻,视线远处突然炸开一朵水花,层层涟漪泛着水光,向周围扩散。
模糊的黑影向她靠近,还没来得及看清,意识就先一步消散了。
再醒来,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她应该去孟婆那里领一碗孟婆汤,再排着队投胎。
死后,灵魂脱离肉.体,独自逍遥。
可为什么还是很疼?
全身上下的疼痛叫嚣着,她呼吸困难,感觉肺叶被人强行摘除。咳出一滩滩浑水后,肺部的肿胀感终于暂时消停。
有力气环顾四周后,她才发现周围是熟悉的环境。河流的不远处横跨着一座桥,遥遥望去,还能捕捉到告示牌的一角。
自己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被浸湿的头发成片成片地黏在她脸颊,伸手拨弄,还能感受到粒粒细沙。
她没死成。
眯起眼回想,是有人救了她。
零散的记忆始终没法完成那块拼图,她记不得是谁救了她。
总之——
她看见,河对岸有一件衣服。
她爬上坡,确认那群人走了,才过桥,下坡。走到对岸,方才看清那是一件皱巴巴的男士外套。
她认得那件外套。
第一次见这个牌子的衣服,是在一个和蔼可亲的叔叔身上。
叔叔前几次回村,一直穿这件衣服。笑呵呵地跟所有人介绍是徒弟送他的礼物,他笑得合不拢嘴,经过年岁洗刷的牙齿呈现淡黄色,可闪亮的笑容依旧刺到她的眼睛。
她当时在广场和朋友围着健身器材玩耍,被他的笑声吸引了注意,望过去,才发现那件让他欣喜不已的衣服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外套。
没有张扬的颜色,没有潮流的款式,只有个白色logo印在左胸前。
几根骨头拼成一个张牙舞爪的鸟类造型,像历史书上的化石。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觉得这logo太过瘆人,也因此印象深刻。
她捡起外套,望向恢复如旧的河面,想到了什么。
那位叔叔救了她,他人呢?
将外套攥在胸前,依稀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烟草味,她张嘴想呼喊他,却一时语塞,脑海里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她跪在河边,哑巴一样张着嘴不停开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在做无声的祷告。
温热的河水顺着脸颊滚落,她不知道叔叔的姓名,可他奋不顾身地救了她。
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尚且能为了生命的那一份独特而牺牲奉献,骨肉相连的亲人却比陌生人还要绝情。
巨大的冲击持续折磨着她的大脑,她脑袋昏沉沉的,脚步却比以往都虚浮。
无辜的生命压在她的脊梁上,她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人贩子在奶奶家蹲守她,爸爸在家里等着她。
十几天的思念跟着她的信念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现在还能去哪里?
不能去同学家,同学的父母肯定会报警。
倘论现在,她还有爸爸妈妈,表面的温暖构筑起整个家。
如果报警,警察一定会把父亲抓走。到时候家庭分崩离析,她没勇气,也没能力重新将废墟搭建成城堡,不仅如此,所有废墟里的人都会怨恨她。
生活很大一部分开支需要父亲的付出,若是这部分被斩断了,就像瓜藤没了依附,家就彻底完了。
比起她,家里更需要父亲。
所以,她会很识趣地躲起来,然后活下去。
她披着外套,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心底的孤单却少了一份,外套披在肩上,沉甸甸的,像叔叔在陪着她。
她的生命随着父亲的出卖消逝了。
叔叔赋予她新的生命,她不能擅自挥霍。
接下来三天,她刻意朝幸福小区相反方向走,想找个营生的工作。
她要求不高,能吃饱就行。
陆续找了几十家,都被“不收童工”理由回绝了。
她站在电线杆底下,数着上面的小广告,心底里挨个排除。
所有工作都被她找完了。
县城不比山里那般寂寥,有人烟的好处就是她不用啃树皮吃土,而是会在晚上翻垃圾桶。
垃圾桶里什么都有,人们吃剩的外卖,穿旧的衣物,甚至还完好的半块西瓜,喝剩的矿泉水。
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被她当宝贝珍藏。只要捡到能入口的食物,她便不用饿肚子,不用为第二天找不到工作发愁。
她垂头丧气,前往下一个电线杆。
终于,一个好心的老板看她可怜,便收留了她,为她提供了一份后厨刷盘子的工作。
不包吃住,但好歹有钱赚,她不必整日奔波。
她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用心地把每个餐具洗得锃光瓦亮。为了不被老板以童工的理由打发走,她干得愈发卖力,有时候还会抢别人的活干。
她不能闲下来。
只要闲下来,父亲的话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萦绕在她的脑海,闯进她的梦乡。
她几乎整日做噩梦,内容别无二致,要么梦见自己没有逃出九环山,浑浑噩噩和傻男人过完一生。要么梦见自己被抓回去,直面亲生父亲把自己卖掉的事实。
她无法分辨到底哪种情况更加糟糕,只好竭力过好现在,避免惨淡的结局。
和她同事的,都是些上了岁数的叔叔阿姨。大家也可怜她,彼此照顾。
有时候天气冷了,她就睡在后厨,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最后收工关门的工作也交给她。
这时候,她把珍藏的那件外衣拿出来,泡在后厨的洗水槽中,洗个干净。
晾干后,当被子盖在身上。也不知这件衣服是什么材质的,出奇得保暖,往往第二天叔叔阿姨吐槽昨晚的鬼天气的时候,她都无知无觉。
外衣的温暖赶走了她的梦魇,后厨成了她的小家。
自从找到工作,她的生活便被刷不完的餐盘和洗不尽的泡沫填满了。回头再看,不过也才一周时间。
工作时薪十元,老板看她卖力,又给她加了五元。她花销不大,去广场地摊买了身衣服后,攒下些钱。
某天,她攥着那件外衣,冒出了个念头。
当天,她特意向老板申请,晚上想早点下班。
老板是个心软好说话的,知道她心事重,便由她去了。
她干完自己分内的工作,穿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出门了。
她先是去花店买了两束菊花,付过钱后紧紧攥在手心,朝目的地走去。
宽大的外衣里空荡荡的,她身形瘦削,支撑不起原属男性的衣物,模样略显滑稽。
可她的表情非常虔诚,人们纷纷对她侧目,她也视而不见。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条河流前。
河水比那天流得急,仿佛英魂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她捧着菊花,轻轻放到水面上,柔软的花瓣瞬间就被河水吞噬,消失得无影踪。
一个人,献上两捧菊花,无声地完成了这场祭奠。
她却没意识到,有人正在黑夜的那头盯着她。
长跪后,她起身,拍打下衣物沾上的泥土,准备走,无意瞥见桥上的身影。
那矮小单薄的身板,她见过,是和父亲曾有过交流的人贩子。
身份确认的刹那,她几乎忘了呼吸,周遭的水流仿佛拍打在她的胸腔,激起阵阵战栗。
桥上的人有了动作,下一秒,她撒腿就跑,沿着没有尽头的河岸,越跑越远。
自从从陌生的面包车上醒来,她就一直在奔跑,她不能被命运追上,于是不停地跑。
心底里原本压下去的恐惧如今升腾起来,慢慢地向她袭来,企图压倒她,吞没她。
她马不停蹄地跑,身后的脚步愈发混乱,很难分清到底有几个人。
她无暇回头,看见远处有个半人高的栏杆,估摸着距离,纵身越过。
此刻,她不再顾及法理人伦,任这是谁家也好,她只想找个藏身之所。一个能容得下她的地方。
见她翻越围墙,身后的人乱了套。骂骂咧咧的叫唤被她抛在身后,她不管不顾地随意开了间房门,穿过层层蛛网,闷头躲进衣柜里。
空气中充满老旧的尘土味,她的视线一片漆黑,唯有柜门缝隙泻出一丝光亮,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屋内静悄悄的,屋外的喧嚣却止不住,新的声音添加进来,细细簌簌的声响自东西南北各方位响起,她心中的天秤失衡。
混乱的脚步声逼近了,她的听觉放大数倍,由远及近的脚步像死神的宣判,一下一下锤击着耳膜。
衣柜空间窄小.逼仄,她似乎能听见心跳的回声。
脚步声在衣柜前停下。
心脏重重地跳动,她捂住胸口,好像真怕心脏会折断她的肋骨,撕裂她的皮肉,然后暴露她的行踪。
倏忽,那道唯一的光亮被门板外的身影挡住。
她所处的空间只剩一片黑暗。
嘴唇被死死咬住,渗出鲜血。
全身血液倒流,她只觉手脚冰冷,抑制不住地呜咽。
门板之外,一道清隽的男声响起:“妮妮,别怕。”
即使隔着木板,声音依旧清透。
温和的嗓音像初春解冻的河流,带着希望,冲刷走寒冬沉积的污秽,“我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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