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回转身走到贺兰念身边,道:“药呢?”
贺兰念抬头,怔愣了下,很快将手中的药举到程回眼前。
“......”
程回接过药,重新坐到那张长椅上。
他年少时打架经常受伤,这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随意把药洒在伤口,纱布也是胡乱缠了两下,也不系,就那样曲指握住,全程眉头都没动一下。
其实贺兰念强迫症不算严重,但却看着程回乱七八糟的包扎方式,越来越难受。
她忍不住开口:“你要是不方便,我帮你吧。”
正欲起身离开的程回闻言顿住,他很快又坐下,朝贺兰念伸出那只受伤的手。
贺兰念半蹲在程回身前,拧着眉拆掉惨不忍睹的纱布。她先用棉签把程回没有洒上药的地方涂上药,又抹去多余的药水。
程回垂眸看她,看不清眼底情绪。
“贺兰念,我打的那个人,他不会再跟你合作了。”程回道。
贺兰念轻“嗯”了一声,她抹药的动作未停,头顶橙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温暖的让人心动。
“我知道。是我先不想跟他合作的。”贺兰念说。
夜色一片孤寂,偶有虫鸣蛙叫,大约有一两分钟,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生锈的路灯滋滋作响,世界被微弱的光切割成两半:圈内是他们,圈外是庞大无边、沉默的黑暗。
程回冰凉的手指,时不时拂过一抹柔软、温热......相触的刹那,如电流迅速窜上他的手臂,激起无声的战栗,直抵心脏。
程回眼睛完全落在贺兰念身上,一眨不眨,视线一寸一寸在贺兰念脸上过,她如远山的眉,她低垂眼睫上沾染的细微光尘,挺拔秀丽的鼻梁......
头顶的路灯就在这时猛地闪烁了两下,像垂死之人急促的喘息。就在这明灭不定的瞬间,程回的视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牢牢定焦在贺兰念的唇上。
一种陌生的、滚动的冲动,毫无预兆在程回胸腔深处轰然炸开,像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血液在耳膜里奔涌喧嚣,盖过了夜风,盖过了电流的嘶鸣,只剩下心脏沉重而狂野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擂鼓般催促着程回,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疯狂的想要什么。
程回低头,慢慢、慢慢靠近贺兰念,他很快闻到贺兰念发间清香。
僵了下,程回任由那股清香流窜他的四肢百骸......似某种隐秘的叩问,让他的自制岌岌可危。
他想靠近贺兰念......想靠近贺兰念......
这个想法在程回血肉里疯长!
“我爸爸去世后,妈妈生了很重的病,需要动手术,但是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贺兰念突然的声音让程回骤然一惊,他手指猛地蜷缩了下,然后在贺兰念抬起的清透的目光中,渐渐平息掉内心涌起的潮动。
贺兰念的声音在夜色中染上凉意,清透,平和......没有人知道,这是她家庭变故后,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这件事。
“那段时间有一些人找到我,说只要我给他们当情人,就可以出妈妈的医药费。”贺兰念没察觉什么,她扯着嘴角对程回笑了一下,“这种事是不是挺俗套的。”
“我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但它就是发生了。”贺兰念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想,跟妈妈的命比,不过情人而已。”
“但是我妈妈不同意,她宁愿死也不同意。”
听到了贺兰念清浅的鼻音,程回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伸手捧住贺兰念的脸抬起。
贺兰念陷在情绪里,她垂着眼睑,没看程回,也克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程回的手僵住,另外一种陌生的情绪一股脑涌向他。
这一刻,程回只觉心脏似被无数针扎过,密密麻麻的痛,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贺兰念下意识挣扎,想摆脱程回的手,程回却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少顷,程回手心湿润。
万籁寂静,贺兰念连哭泣都是无声的,身体却因为极度克制止不住颤抖。
那盏灯光下,她单膝半蹲,被半托着脸仰头,程回微微弯下腰,垂着头,视线凝在她脸上,眼中情绪翻涌。
“妈妈一直跟我说,爱情是伟大的,爱情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贺兰念声音嘶哑低吼,“可是,我不明白,爱情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吗?比她的孩子还重要吗?”
“明明,明明邻居都凑出了手术的钱,她却不要做,她还是要去死。”
她母亲不是因病去世。
她是自杀的!
她活不下去了,她放弃手术自杀了!
是贺兰念不愿意承认妈妈是殉情而死。
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是因为她不愿意接受,妈妈真的抛弃了她,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活着。
她讨厌爱情!
她真的好讨厌爱情!
为什么她的妈妈可以为了爱情抛弃她!
......
程回却听得一怔,贺兰念妈妈手术的钱是邻居凑的?所以她这般不计回报的帮他们直播卖葡萄?
贺兰念克制着哽咽说不出话来,程回却瞬间明白她刚才那段话隐藏的意思,以及未完的话。
所以,因为妈妈的事情,当做杨总的情人和邻居的葡萄订单再次摆在贺兰念面前的时候,她去选择订单,而不是自己的感情。
不仅仅为了邻居的葡萄,贺兰念还在对抗她的母亲,对抗她母亲从小给她灌输的,爱情至上的观念。
因为这个理念,曾让她深深的痛苦。
程回想起程英纵。程回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幼年被人刻到骨子里的东西,有多难改变。
正如,贺兰念厌弃珍惜自己的感情,却还是拒绝了杨总。
“除了葡萄园,贺兰念,你还想要什么?”程回问。
贺兰念思绪实在太过混乱,情绪的起伏让她头脑发胀,很疲惫。
程回的话在她脑海滑过,她根本没有注意那句“除了葡萄园”,只是下意识觉得程回这句话问的不合适。
发觉自己的脸还在程回手上,贺兰念彻底清醒过来,她快速拨开程回的手,起身后退几步,无声拉开距离。
贺兰念捏了捏发烫的耳根,道:“我想回家了。”
*
回家的路成了煎熬。
想到自己的行为,贺兰念恨不得钻进副驾的真皮座椅里面。
好丢人......
车子刚驶进农场门口,还未停稳,贺兰念就拉开车门跳下了车。
她忍着快步离开的冲动强行站住脚步,对车里的程回说了声:“谢谢。”
七月末的盛夏,天上挂满了繁星,夜很静,农场菜地和草丛里发出阵阵虫鸣。
道完谢,贺兰念甚至没有等程回回复,转身往家里走。
独自坐在堂屋门前台阶等人的惜儿听到车声跑出来,她一眼看见贺兰念额头的伤,吓得愣住。
“念念,你受伤了......”惜儿脸色惨白,泪唰得落下。
贺兰念心疼的把惜儿抱在怀里,柔声道:“没事的惜儿,只是出门的时候没注意碰到门了。”
“所以,惜儿下次也要等门完全打开再出去哦~”贺兰念顺势转移重点。
惜儿抬了抬手,相碰又不敢碰的盯着贺兰念的伤口,“真的吗?那念念现在还疼吗?惜儿给念念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感受到惜儿小心翼翼的呼呼,贺兰念眼底涌起一股酸意。
为了转移惜儿注意力,贺兰念想起惜儿喜欢的程回,于是,她拍了拍惜儿的背,道:“是你喜欢的那个大哥哥送我回来的哦,要不要去见见大哥哥?”
果然,大哥哥这三个字吸引了惜儿的注意。
“大哥哥?在哪里?”惜儿朝门外看。
贺兰念只得抱着惜儿走到门口。
程回还没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正靠在车上静静盯着她们,目光幽邃、深远......
这一刻,贺兰念有种强烈的感觉,程回不像在看她们,而是通过她们,看回忆里的什么人。
很悲伤。
感觉到程回周身散发的悲伤,贺兰念蹙了下眉。
惜儿贪恋贺兰念的抱抱,又想去程回那里,就在贺兰念怀里扯着身子往程回那里靠。
“大哥哥,我们好久没见了对吧?惜儿很想大哥哥,大哥哥有没有惜儿呀?”说着惜儿试探着伸手又缩回去,想让程回抱。
有好几秒,程回没动。
贺兰念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惜儿这么喜欢程回,她平日对陌生人绝不是这样热情的模样。
看着程回没打算伸手的样子,贺兰念有点心疼惜儿,她还不到四岁......一边又想着,每个人都有不接受别人感情的权利,不喜欢孩子并没有什么错。
贺兰念不动声色握住惜儿蠢蠢欲动的手,道:“好了,现在看到大哥哥了。太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哥哥也要回去睡觉了。”
顿了一下,她小心讨好道,“今天讲《阿吉娜》好不好?”
惜儿有点失落,她重新趴到贺兰念肩上,小声道:“好吧。”
虽然有点伤心,惜儿还是抬了抬头跟程回道别,“那大哥哥再——”
“见”字还没有说出口,看见程回朝她伸出双手,刹那间,惜儿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
她放开贺兰念,探着身子找程回。
一到程回怀里,惜儿立马紧紧抱住了程回的脖子。
这是她抱人的习惯,总是很用力,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程回身体僵了下,几乎不可察觉。
贺兰念注意到了。然后她看着程回另外一只无处安放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最后机械般落到惜儿背上,动作生疏的轻轻拍了两下。
“大哥哥,你身上好香哦~”惜儿小鼻子不自觉嗅了嗅程回的衣服,开心说,“跟念念一样香。”
贺兰念:“......”她好像听过这句话,但是只说给她听就好了,现在当着程回的面说出来,总觉得很尴尬。
“......”程回神色不自然僵了下,他看了贺兰念一眼,低声道:“是吗?”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想到一小时前冷脸的程回,贺兰念沉默,她搞不懂程回的情绪开关。
“那大哥哥,我们是朋友了吗?”惜儿眼睛亮晶晶问,“你以后可以来找我玩吗?”
“......”程回“嗯”了一声。
“如果你没有人陪的话,我也可以跟念念一起去找你玩哦~”惜儿补充。
这次,程回愣了一下,他眼尾微弯,语气几近认真道:“好。”
贺兰念:“......”她还没答应。
惜儿一直粘着程回说东说西,贺兰念害怕程回不自在,便走过去欲接过惜儿,道:“抱好了吧?”
呃......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对劲?有股她没抱到的酸感......她绝无此意!
“该回家了。”
“不要!”惜儿又精神饱满的样子,耍起赖皮来,抱着程回不撒手。
贺兰念些许无奈,“我们该回去睡觉了。哥哥也要睡觉的。”
她说完这句话,程回好像笑了一下,有点邪气,看得贺兰念后脊发颤。
贺兰念快速从程回怀里抱过惜儿,摆手告别。
“那……再见。你回去小心。”贺兰念对程回说。
听到背后程回的哼笑声,贺兰念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大哥哥再见!”惜儿对程回摆手。
今天太晚了,几乎贺兰念一把惜儿放到床上她就睡着了。
贺兰念摸了摸惜儿的脸,取来温水小心翼翼擦了擦她的脸手和脚。
等她自己也洗漱好去关堂屋的门,不经意看向院外,却看见了程回。
农场低矮的篱笆门完全遮不住那辆黑夜中显得异常庞大凶悍的越野车,程回依靠着车,一身黑衣几乎与车身融为一体,微扬着漂亮的下巴,眼神虚淡的望着天上某颗繁星,肤色在月光下近乎皎洁。
他手臂偶尔抬一下,指尖燃烧的烟头在猩红和暗淡间反复。
四周亘古辽阔的荒原戈壁风声鹤唳,刹那间仿佛时间无情流转,徒留一世又一世的荒凉和孤寂。
程回吸烟太凶了。
仿佛刻意借尼古丁的镇静效果,压制一些不正常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听到关门声,程回低头望过来。
隔着篱笆,农场,院落和那颗大枣树,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虚实不清。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迷幻,贺兰念眼中,程回似被涂了一层图层,遥远的像在另一个时空。
贺兰念抓着门框的手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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