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关闻西的指尖勾着一杯红酒,斜倚着落地窗框,端看客厅里的名绅雅士。

许多大事在这个五月汇集,白棠的高数在今年的补考后踩线通过;关重北被提前保研进了智渊大学;闻歌荣升大学副校长,连同生日、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关克朗决定举行盛大的庆祝宴。

“二哥,礼物我送到了,走了。”关亦南待了半个小时就赶紧逃了。

孟和最近旧病复发,关克渊在医院陪着没空过来;关厉东胃病严重,不能喝酒,来送了礼物就走了;关耀和温荷倒是没走,可两人没骚没燥地在角落**,感觉能原地生娃。

确实没意思。

可作为本家,他不能走。

宴会安排在主宅及花园举行,用餐区排设在一楼的宴客厅,宾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谈,眼里欣赏闻歌精心养护的兰花,耳里聆听弦乐团的现场演奏。

“我爸又叫我过去和宋伯伯打个招呼。”乔颜从宾客群中退下阵来,倚向他身畔的窗框,“等我,我马上回来。”

“你去忙你的吧!”关闻西慵懒的眼神仍然扫视着宾客群。

同乔颜一起出席,一是乔颜主动要求,二是图个方便,别无其他原因。她的门第背景与他相当,见识过大场面,不需要他花心思,八面张罗得心应手,是逢场做戏最适合的人选。

一道模糊的物体从他眼角闪过,白棠飘忽的身影消失于后门出口。

这里过于无聊,和感兴趣的待着总比耗时间观察满屋子俗不可耐的人类有趣,这些老家伙看似主宰了安城上流社会的脉动,本质上也都是一群汲汲营营的爬虫类,辛劳一生,就为了几顿华衣美食,然后两脚一伸,任由细菌将他们腐蚀成一堆白骨。

白棠盘坐在游泳池畔,倾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水纹。

泳池与主屋相隔着一片玻璃花房,视野上虽然遥遥相望,但客人的脚步仅止于兰花房而已,夜晚凉透的池畔不免显得有几分冷清。她怔怔望着晃荡的波澜,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这大晚上的,你不会想游泳吧。”关闻西停步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离显得如此遥迢,又如此接近。

轻嘲带笑的口吻让白棠火速回头。

他好端端地不陪女朋友,出来找她干嘛?

刚补过口红的嘴唇抿了起来。

“啧啧啧。”他摇摇头,“你那不讨喜的样子都留给我了,对别人倒是懂得使小性子,惹得那个林周,慌张又喜爱,心痒难耐,到现在还对你死心塌地。”

林周又开始追她的事,他怎么知道?

白棠懒得追问,只觉得今天他哪哪都让她不顺眼,别过脸,继续闷闷地盯着水波。

半晌,还不走,无奈开口,“赶紧去陪乔颜吧,我需要安静。”

谁知关闻西非但没有掉头就走,反而踩踏着懒洋洋步伐,一式一样地盘腿坐在她身侧。

“重北出去玩没带你?”

没人理。

“你的鼻梁长了几颗小雀斑。”玩笑性地食指弹她鼻子一记。

“嗳?”她捂住鼻头,“离我远一点,别让人看到喽。”

“为什么?”他故意贴得更近,“避嫌还是怕被谁误会?”

淡淡的红酒味随着他的气息而播散,熏得她的脑袋昏沉沉,仿佛醉了。

“避嫌。”低弱的反驳听起来也含着一丝混沌。

“想跟我划清界限?”他举高酒杯,道歉,“怪我喝多了,没分寸!”

她别开脸,手指无意识扭捏空气。

“也是。”他自顾自地回答,“今晚有不少男人跟你搭讪吧。”

“没有!你赶紧回前厅招呼客人吧。”她拒绝回过头来,不想看他,更不想被他盯着瞧。

“你不也是客人?”问得十分轻描淡写。

她下意识地反驳,“是,我们本来就没啥关系!你现在有乔颜了,我可不就是客人嘛?”

话题立刻终止。

是谁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非要找乔雪的姐姐乔颜做女朋友?

回答她的,依旧是那古井般的眼神,含意深沉,用意深远,暗暗长长,没有尽处……

关于关闻西有女朋友这件事,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毫不在意。

“闻西!”突兀的第三束声波介入泳池畔。

乔颜音如其人,糖蜜娇媚甜进骨子里。

太甜的女人,很容易齁。

“什么事?”他喝一口杯中的酒汁,并不回首。

“关伯伯正在找你。”乔颜的笑靥灿烂如花,蓄意忽略他话音中的不悦,“有很多叔伯都在前厅等你,应该是有重要的事。”

她没看错,与关闻西交谈的女孩确实是白棠。然而,方才她远远望去的那种感觉……那种诡异又暧昧的感觉……难道……

不可能啊!白棠不是和他弟弟重北是圈子里默认的一对,据说白家和关家都同意。

八成是她太多心了。

一个小妹妹怎么可能构成威胁。

关闻西大公子不耐地哼了声,仰头喝干酒,将水晶杯随手丢进游泳池里。

“闻西……”乔颜错愕地瞧着他径自走开,没有招呼她一起进屋,脸上登时有点挂不住。好歹她也是他今天的女伴啊!

白棠暗暗冷笑,糗了吧!多年前那场浑架让她和乔雪的梁子结定了。有一个专门惹是生非,颠倒黑白的妹妹,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总而言之,她就是瞧乔家两姐妹不顺眼,尤其是姐姐。

乔颜自以为和关闻西走得近,今天的动作言行俨然以关闻西未婚妻自居!

乔颜整一整脸色,霎时变回清爽美的甜笑,“来,棠棠,我们跟着你哥哥一起进屋。”

哥哥?听了就刺耳,她虽认关闻西是她哥哥,但不该由她来说。

白棠撇开头,装作没听见。

乔颜又碰了一记冷钉子。臭丫头!若非看在闻西的份上,顺便做个样子给花房的长辈们瞧瞧,早就两巴掌赏过去。

“走嘛,棠棠。”她亲亲热热地牵起女孩的手,“坐这凉飕飕的,不如进屋吃点好吃的。”

趁着乔颜微倾着身,遮住兰花房那个方向的视线,她忽然仰首,强烈的恶念狂猛地从眼里、嘴里迸射出来。

“你是作为这家的女主人来招呼我吗?”

乔颜倒抽一口气,“什么?”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们俩能维持这么久,纯粹是他懒得换,与你的魅力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毫无笑意地嘿嘿两声,“你要想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我,恐怕不够格!”

乔颜血气上涌,这小贱人敢挑衅她,又重又狂的火焰几乎烧盲了她的双眼。

啪!一耳光打得白棠的脑袋转了九十度,“没教养!”

两个女生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镇住。

白棠瞪大不可置信的眼。她打她!姓乔的臭女人竟然敢打她!

这是乔家女孩第二次殴打她!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猛烈的仇视情绪熏红了白棠双眼。

花房里的长辈正谈花论草,并未注意到游冰池畔的冲突,而关闻西的步伐已经接近兰花房,也没察觉她又挨了巴掌。

“你打啊!你再打啊!你有种再打一次!你算个什么东西,乔家没个好货色!”

乔颜气极了,“找打!”

啪!第二记耳光照样甩下去。

白棠心念一转,立刻有了想法,忽然扯住乔颜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啊——”

尖高的哭叫声惊动兰花房里的宾客,一群人齐齐纵目向泳池的方位。

“乔颜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她惊恐万分地惊叫,“不要推我!啊——”

倒栽葱往两米深的游泳池跌下去。

乔颜登时傻住了,自己并未推她啊!是白棠抓着她的手,装模作样地栽下去。

“救命啊……咕噜……我腿抽筋了……咕噜……动不了……救命……”溺水的女孩狂乱地挥动双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远从兰花房开始,每个人的动作都在同一瞬间做出反应。

闻歌吓得魂飞天外。

“白棠!”孙娆响起高分贝的尖叫。

“救……咕噜……咕……救命……”湿漉漉的脑袋往水中沉陷,再也浮不上来。

一群人从花房急促地奔出来。

乔颜虽然距离溺水者最近,却中了邪似的愣愣盯着双手。天……她做了什么?不,应该问,白棠做了什么?

一道迅捷的黑影飞掠过她眼前。

哗啦啦声起,水花分开,黑影斜刺入水底,宛若穿梭自如的游龙,迅速接近下沉的人体。

哗啦啦声二度响起,两颗人头浮上水面,渐渐往泳池岸靠近。

一群大人全部集中在池畔,焦切地等待白棠被营救上来。闻歌紧紧捂着嘴唇,扑簌簌的泪水滑淌到手臂,一颗心跟着水浪的幅度又起又落。

跳下水的人是关闻西。

溺水的白棠已经呈半昏迷状态。

“让开!”他没时间顾及旁人,赶紧让白棠躺平,深吸一口气,用力吹进她肺叶里。不断祈求上苍给予一点点眷顾,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保佑也好。

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吹进白棠脏腑……

“咳!”晕迷的女孩陡然呛出几口水,“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关克朗拍打关闻西肩胛,“醒来就没事了。”

“白棠!”孙娆叫唤,挤上前想搂搂女儿。

“让开,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他不由分说地顶开缠手缠脚的孙娆。

白棠虚软地靠躺在他胸前,勉强眨开眼睑就仿佛耗尽她所有精力。

“棠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白笙围过来呵疼她,“爸爸明明警告过你,不要靠近危险的地方。你怎么会掉下去?”

“我……”气若游丝的俏脸没有一丁点血色,“是我不好……不要怪乔颜姐姐……是我惹……惹她生气……她是不小心的……”

众人终于注意到仍然呆站在一旁的乔颜。

“乔颜,你……唉!”冲着老同事的面子,白笙不好太呵责人家的女儿,只能拼命叹气。

乔颜百口莫辩。明明是白棠自己跳下去的,可是……眼下有谁会相信她呢?

“我……我……”她无助地转向关闻西,盼望他能给予一丝丝安慰。

关闻西的目光不在她身上。

偏偏,除了他,每个人的焦点都凝准了她的脸,即使没有说出口,责怪的神情也取代了话语。

“不是我……我……她自己摔下去的……”辩解没说完,乔颜就被人拉走了。

眼中钉离去的背影,是白棠再度失去意识前,最后见到的景象。

心里爽快多了……

她满足地晕厥过去。

凉月幽淡。

角落的一盏小夜灯形成房内唯一的光源,床铺染到一点光,沐浴在淡淡的金色中。娇怯怯的身躯覆躺在床单下,随着呼吸而平稳地上下起伏,双眸紧闭的俏脸微泛着血色,仿若刚刚的一场劫难从未发生。

一场溺水意外并没有冲淡了宾客饮酒作乐的兴致,白笙端着酒杯,稳坐沙发,视线紧盯着门口,孙娆也望着那,只是时不时会瞄一眼二楼——白棠所在的房间。

闻歌靠近白笙,坐下,“师姐刚打了电话,说不过来了。”

白笙放下酒杯,挺直的脊梁松了下来。

闻歌无奈,“白棠都二十岁了,你也该放下了。”

“放下了,早放下了。”白笙喃喃自语。

“你这话都骗不了你自己,你和师姐注定是有缘无份,”稍停顿,闻歌循着孙娆的目光看向二楼,“你追事业,孙娆盯你,这二十年,唯独可怜了小白棠。”

这夫妻俩,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闻歌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入晚九点半,满屋子人潮才撤退得干干净净。

白笙和孙娆临走前,上楼确认白棠安稳睡着后,也放心回了家。

男女主人送完客,来不及换装,急忙奔往二楼。

一张单人长椅摆放在灯火不及的暗角,关克朗从熠熠放光的两点星芒认出儿子。

“闻西,你回屋吧,今晚你妈在这守着白棠。”要搁以前儿子留在白棠屋里也没什么,可现在毕竟不同了。

闻歌也劝:“回屋睡去吧,白棠没事了。”

关闻西思及事发当时的万分惊险,情不自禁地一阵激动,“我就坐在这里,等她醒来,我有话问她。”

夫妻俩登时被儿子强硬的态度弄得不知如何再劝。

“闻西做事一向稳当,知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关克朗不由分说,便拉着妻子往外走。

“爸,妈。”屋角响起声。

两人同时回头。

“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大哥不会欺负她。”

关闻西望着父母退离,直到墙角的声控灯自动熄灭,才从后口袋掏出压扁的香烟,点燃一根。

“咳……咳咳……”床上蓦地呛出咳嗽声。

“醒了?”他不为所动,照旧吞云吐雾。

既然形迹已暴露,就没必要继续颓躺着扮演病人。她推开被子,呼吸的频率仍然比往常清弱。

“别在我面前抽烟。”一点也不懂得体恤病人。

“抱歉。”缕缕烟雾宛若翻腾的蛟龙,屏障住他的五官。

“我想喝水……”她嘴里又干又涩,感觉快要裂开了。

“你喝的水还不够?”他冷笑。

“我刚才是溺水,不是喝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语气自然而然充满戒备。

“下回想演戏,别挑在家里,分分钟有人拆穿你,你可是能在水里呼吸的两栖动物!”

她抿着唇,维持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谁说是演戏?我就是坐的时间长,腿麻了,抽筋。”

关闻西露出虚伪的悲哀神情,摇了摇头,“说吧!乔颜究竟说了些什么,让你想玩这种栽赃嫁祸的把戏,陷害她杀人未遂?”

“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打定了主意不认账,看他能奈她何。

关闻西微眯起眼睛,静静地望着她,缥缈的烟雾制造出完美的阴影效果。

深深一凝视,注入无限悬疑,无尽迷离。

半晌,他离开座位,缓缓移坐到床畔,视线须臾未曾调离她的容颜。白棠竭力持稳了呼吸,不愿在他的威逼眼光下示弱。

可被他注视时,充满束缚的无力感突然倒冲回四肢百骸,让她逃无可遁。

“告诉我,”他忽而笑了,清朗的眼芒像预告一般,直望进她的心房深处,“你和乔颜今天的冲突,是不是和我有关?”

“少臭美!”她莫名地被激怒了,“说得好像为你争风吃醋一样。”

关闻西突然抓住她双手,使劲一拉,害她失了力地跌撞向他胸怀。

香烟味、淡酒气,异性的体息突然飘进她鼻端……红色、黄色、蓝色、绿色,诸般纷乱的色彩蜂拥向她的脑壳……

那让她莫名眩晕的眼眸就在数公分之外,灼烧她的心……

她的唇染着清清浅浅的朱赤,脸蛋浮现异样的绯红,秋眸因为微烧的体温而发亮,贝齿如白米粒,眉宇间依然透露出年轻少女的稚弱……

他猛地推开她,力道既狂热又突兀。

白棠一时不察,应声又倒回软枕上,骇异得喘着气。

他——他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发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即使你跟乔颜再不和,吵得再厉害,也不能为了栽赃她,不惜让自己溺水吧!”

原来是给自己女朋友出气呀!

白棠对乔家姐妹累积多年的怨恨终于有了宣泄口,“我就是栽赃,我想栽赃!乔颜跟她妹妹乔雪一样,假惺惺地让人恶心!也就你瞎眼,藏着瞒着,非把她当个宝!”

“到底是我眼瞎还是你心瞎?”

这个反驳让白棠意料未及。

“什么意思?”她一呆。

他只是笑,并不给予直接的解答。瞟了她一眼后,带着莫名其妙的阴郁,重重踏离屋子里的暗潮汹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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