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到快要天亮,隋嘉叶才勉强睡了几刻钟,就被闹钟叫醒了。
头痛欲裂,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还有她混乱和回避的心理作祟。
伸手摸过手机,一屏的未读消息。
她认命般地打开,果然是荆戈发来的,趁她还没拉黑以前。
“对不起,是我又冲动了。”
“嘉叶,能不能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
“早饭在门外,记得吃。”
“别拉黑我。”
……
她恼怒地把手机丢到一边,爬起来换好衣服,简单地洗漱完,打开门,果然见把手上挂着一份早餐以及一杯咖啡。
她拿起来,紧皱眉头,下一秒钟就毫不留情地扔到垃圾桶。
出门前,她望着镜子里带着重重黑眼圈的自己,暗暗为自己打气,“隋嘉叶,记住你是来干什么的!打起精神!”
她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将车停在医院最近的停车点后,远远地就看到有人围在门口,保安和医护人员在大声地呼喊让人群散开,但依然掩盖不住一个女人疯狂的哭声。
她的心咯噔一下,脚步不由慢了下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是她忘不掉的。
荆戈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拼命冲她挥手让她不要走近。
然而她还是一步步走近了,保安认出她,也没有再阻拦。
几个穿着丧服的男女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哭得最是厉害,在他们的身前是一副担架,担架上是一位脸绀紫、双目紧闭的老妇人,以她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来她早已永远地睡了。
她感到一阵窒息,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也正在此时,那个年轻的女人也回过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直瞪向她,继而愤怒地站起身,口中嘶喊着什么便要扑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荆戈一把推开拦在她身前的死者家属,冲到隋嘉叶的身前,控制住了愤怒的年轻女人——“你冷静一下!”——“嘉叶,这不关你的事!”
她在荆戈的喊声中醒悟过来,接连退后,院长和刘主任也赶了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保安们也迅速跑过来,合力按住了那个陷入疯狂的年轻女人。荆戈得以脱身,神色凝重地跑到隋嘉叶身边,“刘主任,这事跟她没关系,我可以作证。”
刘主任摇摇头,眼中流露出的全然是理解和信任,“先抚慰好死者家属。”
剩下的事情隋嘉叶已经无从得知了,她被荆戈强行架到了休息室。
但年轻女人的哭声和去世母亲的面容却一刻不停地盘桓在她的大脑中。
大约一个星期前,闹事的年轻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曾带着一对老夫妻来过急诊。
但因为急剧增加的病人已经让这所医院不堪重负,症状较轻的患者他们只好劝回家自我隔离和治疗。
年轻的女人哭着请求医院收治自己染病的父母,但经过检查和问诊,两位老人还只是轻症,他们只能开好药,劝年轻夫妻带父母回家,但做女儿的却苦苦哀求,甚至跪到了急诊室中。
“求你们了,我爸妈都有很严重的慢性病,我身边很多老人都没挺过去,求你们了,让他们住院吧。”
那天隋嘉叶是主值大夫,面对突发情况她只能硬着头皮拉起那个女人,“不是我们不想收,现在医院住满了重病号,没有完全隔离的条件,两位老人住进来只会增加二次感染的风险,请你理解我们。”
但那女人仍旧只是哭,“医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吗?医生不应该是我们的保护神吗?我不能理解……你让我怎么理解。”
女人失去理智的哭声,让隋嘉叶陷入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那是只有真正伤心之人才能懂的哭声。
最终是两位老人将自己的女儿拉走了,他们洞察并体谅的目光牢牢印在了隋嘉叶的心里。
以至于接下里的几天里,她总会胡思乱想,急诊室的电话一响,她都要神经质地漏跳一拍心跳,唯恐那是有关两位老人的消息。
然而不幸还是降临了。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嘉叶,这不是你的错。”荆戈试图拥她入怀,但被她固执且坚硬地拒绝了。
作为医生,她受过很多教育,也听过无数同行前辈的告诫,医者非神,不要因为生死有命陷入自我责怨的煎熬。
但作为女儿,她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深深的共情。泪水好像要冲破闸堤,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就在昨晚的失态之后,她决意不再在这个男人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
荆戈看着她快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长叹一口气,再次强行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中。
“哭吧。看你这样我太难受了。在我这里,你可以想哭就哭。”
一连好几天,那个女人的哭声都盘桓在隋嘉叶的脑海中。
刘主任找她谈过话后,她表面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沉稳,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急诊和重症病房,但只要一停下,那哭声就会如影随形地冒出来,连同另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声。
那是她在泰山上遇到过的女人。
爸爸重病之时,她偶然记起一位来自山东的同学的话,泰山主生死,玉皇顶碧霞元君祠中供奉的神仙极为灵验,他们家乡的人遇到难事,都会去拜一拜,若遂了愿,还要还愿。
还愿时最好徒步攀登,最富盛名的登山之路当属红门至南天门,共有6000多级台阶,最难爬的十八盘有如登天,并且还愿要一连三年,不可中断。
隋嘉叶从不信神佛道之说,但她记起这些时,立即定了张前往泰安的火车票。火车上,她才打开网页,研究起登山路线。
看到一条碧霞元君的介绍,她停下翻页的动作,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
“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诚弗应。”
抵达泰安已是深夜,在火车站坐到天微微亮,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红门。
泰山脚下游客不多,卖登山杖、防晒帽、泰山石的商铺挨挨挤挤,她心无旁骛买了门票直奔山门,盯着脚下忘不见尽头的台阶一心只向山行。
山间风景与她无关,石崖诗题与她无关,看完日出下山的游客更与她无关,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快步登山,那股一往无前的劲头直到十八盘也没有松懈,看完日出下山的游客手扶着栏杆时走时停,纷纷向她投去敬佩的侧目。
踏进碧霞元君祠那座不大的院落,她才终于感受到胸臆间那股气渐渐散去。她跪在神像前的软垫上,凝视大殿里面金光闪闪的三尊神女塑像。
她合掌欲拜,殿中的女志愿者连忙喊住她。
“小姑娘不能这样拜!要抱拳,左手叠于右手之上,像这样。”
她试着学,但离得远了看不清手指的叠法,踌躇间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试图将她被压在左手拇指下的右手拇指解救出来。
“应该是右手拇指握住左手拇指。”
隋嘉叶本能地躲开他的手,警惕地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道士服的年轻人,双目炯炯,头发虽然都被束在道士帽下,但还是能看出他染了好看的亚麻黄色。
“抱歉。”那人立即抽回手。
隋嘉叶想他也许只是善意纠正,表示没关系之后又道了谢。
“要不要来大殿里拜?”他又问。
隋嘉叶惊讶地看向除了道士和志愿者空无一人的大殿,有些不可置信:“我可以进去?”
“跟我来吧。”
那小道士带她走到偏殿处敲敲门,等了一会有人从里面打开半块门板,勉强容身而过。
她踏过门槛,进到大殿,志愿者递了三支香给她,进香完,小道士示范如何跪拜祈愿,她便学着他的样子躬身作揖再叩首三次。
那一刻,她无比虔诚,心念之愿反反复复。
向神灵祈求一个奇迹,这是现在的隋嘉叶绝对不会再做的事情。
殿外传来一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声,用她听不懂的方言不断哭诉,声音越来越大,殿内的老道士不得不挥动拂尘劝止她。
看到隋嘉叶一脸诧异不忍的神情,年轻道士说道,“这是真遇上难事了,每天都会碰到,都习惯了。”
她走出大殿,站在偏殿旁的树荫下,看着那个女人仍然在悲戚地痛哭流涕,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粗鄙的农村妇女,黝黑肥胖,哭得声嘶力竭。
那种不加掩饰的悲伤唤醒了她一路麻木的痛感,她也感到无所压抑的泪水正在涌出。
“来到这里,想哭就哭吧。”有人说。
于是她弯下腰,双手捂住脸颊,纯粹地痛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她几乎没有再流过眼泪。
遗憾的是,她的愿望太过奢侈,失去了还愿的机会。
几天里,荆戈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在急诊,他就在旁边帮忙做核酸;她去重症,他便就近做些志愿服务。每次短暂的碰面,他欲言又止,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晚上回酒店的时候,荆戈也总要跟在她的身旁,她照旧不怎么理他,他也只是默默跟着。
四周阒无人声,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心安。
每每走到房间门口,他都要对她说一声“好好休息,晚安”,换来她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
却不知道她会静静靠在门后,倾听着他脚步的慢慢离去,直到天地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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