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四天,荆戈见证了医生工作的晨昏颠倒,常常一整天都联系不上隋嘉叶,每次回复,都基本会说,抱歉,刚才在手术。
他已经买好了周日回美国的机票,回国之前,他约了自己高中最好的朋友沈冠一起吃饭。两人约在市体育中心,身为足球狂热爱好者的沈冠在吃饭之前还拉着他去踢了一局友谊赛。
对手是一群高中生,身强体壮得没把他们几个中年男人看在眼里,不过半场下来,已是心服口服。沈冠球技一流,与荆戈配合默契,大概是老友相见分外眼红,一场球踢得如有神助。
踢到最后,对方有点急了,脚上更没章法,小动作也多起来,沈冠被对方前锋铲倒在地,爬起来忍痛坚持到最后,10:3完胜。不过等对方一散,沈冠就扛不住抱着小腿滚到了地上,荆戈跑过来一看,小腿肚乌青发紫,隐隐有血迹渗出。
二话没说,他把沈冠架上出租车,往医院赶去。
挂了急诊,恰好隋嘉叶坐诊,立即给上冷敷阵痛,接着开了拍片单子,交代好注意事项。一番检查,确认骨头没事,只是肌肉和软组织受损,因为疼得厉害,隋嘉叶将他转到外科进一步治疗。
沈冠半躺在病床上,有些贱兮兮地看着荆戈帮他用冰袋冷敷,“我得把这一幕拍下来,发到咱们班级群里,学霸校草在为我疗伤……不过荆戈,你完全没见老,还是资本主义的空气养人啊。”
荆戈没好气地把冰袋扔到一旁,罔顾他的哀嚎把他往床的一边推搡过去,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背着手伸到脑袋后面,“多少年没和你挤一挤了,快挤不下喽。”
高考后他借住在沈冠家一个暑假,两人常常挤在一起看书或者打游戏,不过相较于当年,沈冠可胖了不止一圈。
“岁月是把杀猪刀。”沈冠也笑,“哎,刚才给我看伤的医生你认识啊,老医院现在破落了,生病都往新院跑了,还能请来那么好看的医生呢。”
隋嘉叶正好在此时进了病房,打断了两人的悄悄话,她将手中拿着的一罐药膏递给沈冠,“没什么大碍,擦几天药就好了,注意这几天忌辛辣,尽量不要太剧烈地运动。”
“我先帮你擦一次。”她又从沈冠手中拿回药膏,“这是医院自己研制的药膏,擦拭时需要用点力气将它揉开。”
她从药罐里剜出药膏,先在自己的手心揉开,然后握住沈冠的脚踝,由轻及重地缓缓揉开,直到沈冠疼得连连抽腿才停止。
“你们休息一会就可以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她嘱咐两句就离开了病房,沈冠在她走出病房的一刹那,整张脸都拧了起来,“太疼了,这医生姐姐美如天仙,心如蛇蝎啊!”
一转头,瞄到了荆戈憋笑的表情,立时更加暴躁,“荆戈你做个人吧!”
荆戈边笑边问,“你怎么知道刚才的医生是你姐姐?”
沈冠心有余悸,“姐姐只是对人家江湖地位的认可,年龄上人家肯定是比咱们小,但你看她的气势,那谁看了不得叫一声姐。”
“甭管什么原因,你姐都叫了,也该叫我一声哥了。”荆戈凑到他眼前,“刚才那是我妹。”
“啥?!”沈冠大吃一惊,怎么都不肯相信,“那是高中矮你两级那个妹妹?”
“是啊。”
“真服了,我竟没认出来,虽然都是美人胚子,但也变化太大了吧。我记得以前萌萌的,长头发软软的,我们几个见了连脏话都不敢说。”
沈冠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荆戈你也是牛啊,就高中那会神魂颠倒的,结果一走十几年,现在见了妹妹这样不得后悔死。”
“别乱说,什么神魂颠倒。”荆戈冷下脸来。
“不是吧,你还装。当年全班男生都知道你是个妹控,我们又不傻、又不瞎,不一个姓,长得也不一样,谁不知道你喜欢人家啊。“这次换沈冠凑到他眼前,一个劲刺激他,“妹妹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还有这飒爽的劲,你不喜欢了介绍给我啊,我可一直惦记着呢。”
“滚啊,别想了。”荆戈一把推开他翻下了床,“我去给你交钱拿药,等着!”
一出门,正好碰到带着实习医生和护士们查房的隋嘉叶。不过才毕业几年的丫头,就已经很享受前拥后簇的威风了,看她的简历,业务水平应该很出色,刚参加工作就代表医院参加国际显微血管吻合等比赛,拿奖拿到手软。
病人们显然对她也很信服,回答她的问询时,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一副乖学生的样子,但她总是那副拽拽的样子,含着克制的微笑,和那天机场接自己的笑容如出一辙。
终于等她忙完,荆戈立即上前喊住她:“有时间聊一聊?”
“稍等我一下,我去帮一个熟人交一下费用,就在二楼……你也认识的,要去看看吗?”
“谁?”
“孙老师。”
他跟着她到了二楼财务,窗口排的队不短,里面的工作人员看到隋嘉叶,朝她一个劲打招呼,见她没反应,又亲自跑出来,“隋医生,你单子给我吧。不用排队了。”
但隋嘉叶推拒了,“没事,排队就当休息了。谢谢你啊。”
等交完费用,两个人一起去了神内科,路上隋嘉叶简单跟他说了一下孙老师的病情。
“脑部肿瘤,万幸是良性的,他在这边先住几天,等过几天到预约时间就转到新院做手术。”
孙老师是他高中的数学老师,对他一直格外看重,高三后半段以及后来复读最难捱的那段日子,算是孙老师将他救赎出来的。
“孙老师一直将你当成他最得意的学生,我上高三那会,还天天被他拿你来耳提面命。不过学数学是需要天赋的,我能保证不扯后腿就不错了。”
荆戈心里被一股愧意填满。升上大学以后,他很少再同原来认识的人联系,就算是对胜似亲人的孙老师,他除了前几年教师节会发祝福短信以外,后来也不再主动问候,去了美国,更是断了联系。
进了病房,他一眼就看到头发已经被剃光的孙老师躺在那儿,枯瘦的老头儿看得他鼻子霎时就酸了。
孙老师见到他,立时激动地坐起来,力气大到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护工,“荆戈?!”
荆戈忙跑过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紧紧不放,像两国领导人国事会面一样郑重得好笑。
“嘉叶,你怎么不告诉我荆戈回来了。”等平静下来,孙老师有些埋怨地看向隋嘉叶。
“不怪她,我这次也很匆忙,马上也要走了。”他赶忙解释道。
“美国那边都还好吧,听你叔说你上了斯坦福大学,我都不敢相信,咱们这种小地方的能上那样好的学校,老师是不敢想的。”
“也就那样,我觉得那里老师水平还不一定有您高呢。”
“人更帅气了,站在门口跟哪里来的大明星一样,我都不敢认。”
荆戈坐到他的身边,容他好好打量,他也在好好打量着他,昔年快到退休年龄还不服老非要做高三班主任的一级教师,如今瘦瘪干缩地不像他现在的年纪,一日一日之漫长,一年一年却如闪电般迅疾。
“还住在隋叔家?”
“嗯。”
“可惜好人不长命,别看我脑子长瘤子,但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你们,也记得当年你隋叔和陈阿姨偷偷来看你的场景,我还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那些我从家里带给你的饺子、零食,其实都是他们带来的。他们非不让我说,说你听了会不吃,怕累着你陈阿姨。”
荆戈的心里翻腾起一种难言的酸楚,他想起和隋叔的最后一次见面,想起他嗫嚅着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的样子,也不自觉地想象他们站在教室外看他做题的目光,充满了爱的凝视。
他们只是在赎罪,最终,他恶狠狠地将这些滚烫的糅合了悔恨、感动、追忆的情绪通通压了下去。
……
他们靠得很近,近乎耳语,隋嘉叶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在一旁的另一张病床上打起了瞌睡,她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间,她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的时刻,露出了一个真诚而甜美的笑容。
因为睡着了,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屋子里的两个男人一起看向她,一个满含心疼,“这孩子,自己工作那么忙还要替我跑东跑西。你毕业后,她是我教过最努力的孩子了,虽然说数学天赋差点,但靠勤奋一点没落下,她还跟我说过想跟你去同一所大学,还说你是他学习的动力,她总不能比自己哥哥差太多。虽然最后差一点,但去北京的几所好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
另一个则情绪复杂,“大概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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