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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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晨的城市总是显得更为忙碌和拥挤。

雨仍然没停,气温也没有回升。早高峰的堵车,怎么都开不顺手的Q3,从公寓到莫氏十五分钟车程被拉长到一个小时十五分、走走停停、一脚油门得跟三脚刹车的折磨,把林酌光的神经反复摩擦到随时暴走的临界点。

而莫氏实业停车场入口的电子横杆重复着摄像头闪光、扫描车牌,继而播放“无效车,禁止进入,请退出”的操作,直接把林酌光推入到了暴走的中心。

烦躁暴涨到max的程度,林酌光反而冷笑起来。

他熄了火,无视电子门岗一再重复着要求退出的提示,也无视自己占据的这个入口被挡在Q3后已经排成长队等待进入停车场的车,林酌光把Q3停在了停车场入口,腿一抬,利落下车,去了莫氏实业一楼的临街商铺。

点好咖啡,正在考虑吃什么早餐,林纪一的电话打到了林酌光的手机上。

效率挺高。

林酌光腹诽一句,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接通电话:“动作挺快。”

“车保安部拖开了,放在B1。”林纪一冷冰冰公事公办,“你的车牌和面部扫码数据,行政部都已经重新开通,你可以直接来我办公室。”

“人找到了吗?”林酌光接过店员做好的美式。

“你说呢?”林纪一没好气地说。

看着林纪一递过来的pad里的资料,林酌光半天没反应过来——不但顾忱景家里破产了,顾忱景还被列为了失信执行人?

林纪一接过秘书泡好的咖啡,放在办公桌上。待秘书离开并带上门之后,他没什么感情地伸出手,按住了林酌光的左肩:“节哀顺变。”

林酌光抬起头,看着他:“林纪一,限制消费令,怎么取消?”

“还钱呗。”林纪一松开了手,恨铁不成钢,“你智商落床上了,没带来?”

资料显示,顾忱景给两家公司做了连带担保人而被列为失信执行人。金额倒也不多,整两百万。林酌光快速回忆自己银行户头的余额,两百万还是有的。

他问林纪一:“你有和这两个公司取得联系的渠道?”

“太上皇不会同意这笔支出。”林纪一一眼就看出林酌光问题的关键点,出言提醒。

林酌光说:“不用经过太上皇,我自己出。”

莫振川按月给他打的生活费倒是十分丰厚,林酌光平时也不怎么花钱,大件比如车他都直接刷莫振川的卡,日积月累也有了点积蓄,如果哪天莫振川真登报和他解除爷孙关系了,节衣缩食也能过上好几年。

林纪一想了想,说:“我建议你最好先和当事人沟通。做好事不欲人知,也要看对方愿不愿接受,别弄巧成拙。”

“算了吧。”林酌光把手里的pad放下,“他不会接受的。”

林纪一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林酌光消沉地说:“你说,我怎么帮他啊?热心市民小林喜中彩票头奖,抽取到幸运电话车牌凌AXXXXX,在线捐赠?”

“得了吧,别演电视剧。”林纪一摇头,“如果这个顾先生是这么简单就能接受别人施舍的人,你也不会这么无能为力了。”

“哪有施舍?”林酌光按了按自己眉心,疲惫地反驳,“朋友之间怎么算是施舍?不是有管鲍之交吗?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觉得。”林纪一拿回pad,“这位顾先生,可能不太想要你这个朋友。”

冷不防被林纪一戳中心事,林酌光铁青着脸,陷入沉思。

林纪一pad一刷,进入工作模式,假装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一位心情跌宕起伏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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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忱景把车停在距离小区一公里的不收停车费的空地上。熄火的瞬间,显示着02:32的车载时钟闪了闪,暗去了。

顾忱景没打伞,顶着颇有凉意的雨沿着冷清如同鬼蜮的小区边的小路,在基本没有照明的黑暗里穿过小区侧门,走进18栋1单元。

沿着被水汽浸润的潮湿楼梯,他上了6楼。

3楼和5楼的感应灯一直没好过。6楼的感应灯上周也坏了。这种老小区没有物业,顾忱景虽然一直记得要把自己这层的灯弄好,但早出晚归的,他一直也没找到买灯泡的时间。

在楼梯口站了几秒,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门钥匙。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他的视线扫过门口时,身体本能地一僵:黑暗中,门边上有个在动的影子。

顾忱景警觉地高声问:“谁?”

手机集成的手电发出的光束穿破黑暗,落在了顾忱景的脸上,暗处的那个人依旧看不清楚眉目。

这种晦暗不明的压力让顾忱景越发紧张,他下意识地转身往楼下跑去。

仓促的脚步声快速逼近,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顾忱景的左手手腕。

手腕的力度并不似带有恶意。顾忱景停住脚步,深呼吸,猛地回头,和拉住他手腕的人对上了视线。

“林……酌光?”

“是我。”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手机发出的照明光晃动着落在了林酌光脸上,“你看,是我。”

顾忱景紧张的姿态、逃跑的本能反应、保护自身的动作,都让林酌光心里有无法控制发着酵的难受:这绝不是顾忱景第一次在黑暗中遭遇有人堵在门口的状态。

这次出现是林酌光,顾忱景可以在神经紧绷后放松下来。

那,如果顾忱景遇到的是其他的情况呢?是其他的场景呢?是其他并不怀有善意的人呢?

“你这样……”顾忱景的嗓子有点哑,他像是掩饰慌张一般笑了笑,“手电筒的光从下往上照在脸上,好像拍鬼片。”

“好像……确实是。”林酌光也跟着笑起来,试图缓解顾忱景的尴尬。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让我还你钱?”

刻意的笑过之后,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几乎同时缄口。

“小狮子长成大狮子了,好凶。”林酌光先发制人。

“没凶你……”顾忱景哭笑不得,“单是谢喻然买的。”

“我不管。”林酌光理直气壮地表态,“我不愿意欠他的。我欠你。”

“讲讲道理啊。”顾忱景无可奈何。

“不讲。”林酌光摇头,“我一直都不怎么讲道理,你那时候还认真批评过我。”

顾忱景想起来,他确实这么无奈地对林酌光说过,“你讲讲道理啊。”

具体因为什么事情已经记忆模糊。顾忱景只记得那是春末放学后的教室里,有夕阳的橙光落在林酌光的侧脸,林酌光也是这么理直气壮的回他:“不讲。”

顾忱景收拾着书本:“林酌光,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这么……怎么说呢……”

“嚣张?”林酌光跨坐在顾忱景座位前排的椅子上,背对着讲台,面对顾忱景,手肘撑在顾忱景课桌的边沿,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看上去纯良得很。

顾忱景摇摇头:“不是嚣张,是天然。”

“你也可以说我热烈奔放。”

顾忱景顺手拿起书轻轻敲了敲林酌光的头,林酌光做作地叫疼,整个人往后仰,橙色的夕阳就移动到了顾忱景的侧脸。

那明亮温暖的光,和现在晦暗的楼道对比鲜明,仿佛前世今生。

“我还是这么的,”林酌光走近一步,微微向前俯身,把两人的距离拉近,“热烈奔放和嚣张。对吧?”

顾忱景微微侧过头,避开了林酌光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清晰可闻的气息。

感觉到顾忱景的动作,林酌光忽然想起社交距离的定义:0-50厘米是亲密距离,亲朋好友是不会介意对方侵入到这个距离里的,超过这个距离,那就证明仅仅是泛泛之交而已。

他心里不由得泛起失落和委屈:高三时的顾忱景和大家都保持着距离,包括谢喻然。只有林酌光能够和他随时勾肩搭背,踏足这个亲密距离。但现在,林酌光矫情地想,时光重来,人已不再。

他已经只是泛泛之交了。

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顾忱景终于开了口:“进屋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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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早已生锈的活页转动,发出业已陈旧的吱呀声响,在黑暗里更有鬼片的氛围。

林酌光下意识地握住了顾忱景的手腕。

顾忱景愣了愣,却没挣脱,他带着林酌光走进门,按下了灯的开关。

这种老式小区基本都是遗留的老公房,设施陈旧,开间狭窄是常态。林酌光是第一次真正的进到这种房间里,不自觉地认真打量起顾忱景的“家”来。

大概9平方的房间一角,有煤气罐和砌出来的灶台,看起来像是“厨房”。

卫生间挂着布帘,充当门。

一张单人硬板床,一个没有门的旧衣柜,一个旧的木质双人沙发,沙发前玻璃已经开裂的茶几充当桌子,放着一碗凉透了的白粥。

多余的一张椅子都没有。

这不可能是“家”,这就是一个窝而已。

林酌光退到门口,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后,他拎着五六个袋子又回到屋里,把它们谨慎小心地放在玻璃开裂的茶几上。

“什么?”顾忱景看着那几个袋子,问。

“我第一次来你……家。”斟酌着词句,林酌光小心翼翼地说,“总不能空手上门。”

顾忱景看着那几个印着硕大logo的袋子,认真拒绝:“你拿这些东西干吗?我不需要这些。”

“我不能捧着两个苹果就来吧?那是我干得出来的事情?”林酌光偷看了眼面色冷峻的顾忱景,语气里又带了点示弱,“我这不是来……赔罪吗……”

停了停,他又赶在顾忱景开口前补上一句,“让你买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需要赔罪的。”顾忱景转过身,收拾起茶几上那碗白粥,倒入“厨房”水池,“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

“厨房”用水泥砌出来的水池上贴着的瓷砖满是裂纹,裂纹里的黑色潮湿而黏糊。林酌光看着那肮脏黏腻,喃喃道:“小狮子,你什么时候开始住这里的?”

顾忱景打开水龙头,仔细冲洗着碗,没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里……呃……挺别致……”感觉到了顾忱景的避过,林酌光讪讪地想给自己圆个场。

关上水,顾忱景转过身,没在意水池边沿上溅出的水渍,他斜靠着水池,波澜不惊:“我最开始也不太适应。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很烦躁地想,我怎么在这里?这么小?这么脏?”

林酌光看着顾忱景的影子,不说话。

“由奢入俭难,这是最真实的人性。没有什么需要不好意思的。人性如此,但人生……摔倒了,没摔死,那也就爬起来继续活着。摔倒的时候身上脏了,没有办法弄干净,那又能怎么样呢?”

顾忱景变换了重心,影子有了变化,被光拉长的影子一部分落在林酌光的侧脸,覆盖出一片黯淡的灰色。

“我……”林酌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会比较得体。

从一开始的避不见面难以联系,他就应该想到顾忱景已经艰难地和过去的生活、过去的自我、过去的林酌光做了切割。

是他强行把顾忱景拽到了面前,逼着顾忱景去重新经历曾经有过却已经失去的生活片段。

因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顾忱景和大家一样,一直意气风发,一直临风而立,眼里有光。

他想起了林纪一。

林纪一决定放弃高分子化学、放弃研究所的内定那天,是林酌光启程去美国的前一晚。

他去舅舅家吃晚饭兼告别。那天舅舅和林纪一在书房里谈了很久,直到林酌光要回公寓准备最终检查行李了,还没谈完。

他去书房找舅舅和林纪一时,听到林纪一说,“爸,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我不会这么遗憾。有过再失去,比一开始就没拥有,痛苦多了。”

顾忱景现在也是如此吧。

可能顾忱景希望的是林酌光赶快离开,不要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不要再作为“过去”的符号提醒顾忱景,他曾经有过怎样安稳的人生。

但林酌光不甘心。那七万八让他觉得自己烂到家了,也让他对顾忱景有了一种必须的保护欲。

他不能看到顾忱景现在这般无言负重的样子,这样子,让林酌光的心像被韧得能割破皮肤的钢琴线细细密密裹住,不能深想,一想就会被切割磨折,尖锐疼痛避无可避。

顾忱景是冷傲的小狮子,不应该被命运践踏成苟且偷生的流浪猫。

因潮湿而发酵出的腥臭气味冷冷涌进鼻腔,让狭小空间的破败逼仄更具体,更让人心生厌倦。

“你来我公司……你来莫氏上班吧,我也去上班,你来做我的特别助理。”林酌光带着几乎是祈求的语气对顾忱景说。

顾忱景抬起眼睛,看着林酌光,毫不迟疑:“不。”

“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林酌光回忆着林纪一给出的资料上的细节,自顾自地说,“好像是电子工程?谢菲尔德的电子工程……”

他的话终止于顾忱景小小的一声嗤笑。

这笑并不带有讽刺意味,但林酌光的心被刺出了一片酸酸麻麻的细密苦涩。

林酌光的喉结动了动,用吞咽来缓解尴尬又不安的情绪:“你在英国生活了三年多,高中时你的英语也很好。我听林纪一说最近生产设备有点问题,涉及到和英国那边合作了很久的供应商的交涉,我爷爷本来就打算派我去干这个活,我需要靠得住又专业的人帮我。”

顾忱景静静地看着林酌光。

他下意识咬得微微泛白的下唇让林酌光更为心虚,但他仍然坚持游说顾忱景:“莫氏本来也是要高薪诚聘的……”

“不。”

“顾忱景……”

“不!”顾忱景抬高了声音,他认真地看着林酌光的眼睛,一字一句:“林酌光,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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