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时仓促,算是这些年做过的很冲动且不计后果的决定。但真到了北京,下一步除了生意上的事儿,其他的连过问都有些难以启齿。
拖到了年后,在沈迎嘉的订婚宴上常成宗才算真正意义上再一次见到周清荣。
到了宴会的后半场,太太们聚在一起聊着女性话题,大多的谈话内容还是离不开自家生意。
比如,何家在新加坡新办的洲际酒店开业了,游达康负责的航空公司准备业务拓展,再往后自然而然又聊回主人公沈迎嘉。
“迎嘉,你去美国玩儿住的哪呀?”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好奇把话题引到沈迎嘉身上。
沈迎嘉没多想也只是如实答到:“酒店住了一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寄住在我表哥的公寓。”
游太太脸上挂着和煦笑容:“我记得瀛久读书那会儿在曼哈顿有一套豪宅,那会儿启明特别爱去找他,我家这小儿子呀永远觉得别人家的东西好,就爱黏着他瀛久哥哥。”
常夫人优雅地放下茶盏,面上挂着浅笑,好和气地说:“他们从小就要好,还有阿屿,他们真是跟亲兄弟一样。”
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黄太太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对呀对呀,如今瀛久回来了,以后互相照应着几十年感情在那呢,永远是好兄弟。”
沈迎嘉笑一笑,算是敷衍过去。
常成宗房产众多,她们不这样聊,周清荣恐怕也想不到沈迎嘉会住在哪里。她以前去过游太太口中的豪宅,那应该是曼哈顿有名的顶层公寓,在落地窗前一眼望去尽是纽约港的壮阔和美国西海岸的畅意。
那一年常成宗度过 gap year 前往美国读研,他母亲在曼哈顿给他买下了价值数千万美金的豪宅。
后来游启明听说了这事,就央着常成宗带他办聚会。说是庆祝他乔迁之喜,其实不过是想带女朋友来见见所谓的豪宅。问了好几次,通通被拒绝,大约是实在不耐烦,某一天常成宗就改口说:“你想去也行,把周清荣叫上。”
“九哥,叫她干嘛,你不是不乐意和她玩吗?”游启明倒不是好奇,只是单纯地害怕麻烦,毕竟他和周清荣只能算有过几面之缘。
“谁说我不乐意了?”常成宗戏谑地反问。
“那个…”游启明想了想,不敢再提那回他在宴会发火的事儿,声音倒是越来越小:“都这样说的啊。”
“我要是跟一个小女生结下梁子,以后我在圈子里怎么混?”
“哪敢啊……”游启明不知再说些啥,大家心里门清儿谁敢做他常成宗的主啊,所以他更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游启明一早就给身边一群妹子夸下海口要带她们去曼哈顿的豪宅过万圣节,他自然不想食言,不过是给周清荣下个帖,他自有办法。
后来周清荣真的被游启明给忽悠了过去,年代久远想起来也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空旷落地窗视野极好,很多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聚在一起欣喜地拍照,还有几个公子哥陪着常成宗在远处打牌。
过了好久,常成宗起身走过来,视线游走一圈对着这堆女人说:“sorry,ladies. 没有准备下午茶,这会儿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这邀请实在性感,雀跃的女孩儿们突然静下来,半秒后又吵得不可开交,一股脑全围了过去,说要陪他一起。
周清荣错愕地站起,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上去,常成宗已经被簇拥着消失在去红酒室的拐角。
她手足无措站着,刚刚还吵闹不休的客厅一下没了声,房子太大显得有些空寂。
忽而常成宗又绕了回来,吵闹声跟着他的脚步渐渐回拢,他手插在裤兜里懒懒站着,迎着阳光能看到他抿起唇来柔和的微笑,他问:“你要一起来吗?”
他状似无意一句话,实在松弛,也实在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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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订婚宴太太们聊天实在起劲,也没管住几个不大的孩子追逐跑闹,接二连三从红酒柜旁的花架穿梭嬉戏。身体稍大一圈那个男孩儿,第三趟跑过来时正正撞在了玻璃花架上,一盆盆花束接二连三倒下撞击着红酒柜。
坐在角落的周清荣慌乱起身,没来得及躲避摇摇欲坠的花架。
无心社交的常成宗刚好看到这一幕,千钧一发之际,冲了过去将她带到自己怀里。
他一身炙热,拥得实在紧,周清荣险些喘不过气来。
待众人反应回神将他们团团围住,他的白衬衣被染满污渍,也慢慢渗出鲜血。
周清荣听到他浅淡的声音:“清荣,你还好吧?”
也不知道他问的是过去八年,还是刚刚那几十秒钟。
她来不及开口叙旧,常夫人焦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周清荣从他怀里拉出来,亲切唤他小名:“瀛久,忍一忍,医生马上就到。”
赵屿急冲冲过来,拨开人群,把低着头愣神的周清荣揽进怀里,他甚至因紧张扶住她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又四下看了看确认她没事儿才放下心来哄她:“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场面上,赵屿得替周清荣和常夫人道别:“庄阿姨,我先带清荣走了。”常夫人点头后,他才示意助理去叫司机。
说来讽刺,长辈口中情同手足的兄弟,多年不见最终连拿出点头之交的体面都困难,碍于长辈与家族的制衡,也只剩冷漠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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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成宗被人搀扶着离开,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他死死盯住周清荣离开的方向,一群人诚惶诚恐围在他身旁,也不敢揣度他那意味不明的神色。
其实他回国之初尝试着找过周清荣很多回,最开始的接风宴,游启明把酒楼名单递到他面前问想办在哪里,他也是指了她们家的产业。
游启明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觉得好蹊跷,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她父亲两年前去世了。
这几年周家的生意实在萧条,即便有和赵屿的这段婚姻维持着,她也彻底沦为了圈子里的边缘人物。用游启明的话说就是,哪天赵屿看她碍眼把人送到某个岛上关十天半个月的,也未必有人能发现得了。
赵屿多大的能耐啊,京城做生意的人敢不看他老婆的面子,是他不愿意还是她不想呢?
当时在他心中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一刻看到两人夫妻和睦,常成宗自虐般地安慰着自己,如果这是她想要的,自己愿意帮她永远维持住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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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启明给他办接风宴那天很多人都带着女伴,一群人玩下来,这几年间不少都成家立业了。这样的场合,带家属是该有的礼数,他原本也是想着能够见上周清荣一面。
但那晚,赵屿一个人姗姗来迟,在一群罚酒的起哄声中把礼物推至他面前,笑说:“哥,好久不见,谢谢你回国第一件事儿就是来照顾清荣家的生意。”又环视一周拿起酒杯改口:“今天,大家畅快玩,全场免费。”
他把烟摁灭反问:“所以,现在清荣家的事儿都是你来做主了?”
“哦,我老婆都听我的。”
赵屿这话说出来纯粹是挑衅,但常成宗还没来得及发火,游达康人精似地过来打了圆场把两人给安抚住。
喝了两圈后,场子热起来,有人给赵屿递烟,他摆了摆手说:“不抽。”
几年前他去过一趟匈牙利,那时赵屿也说戒烟,常成宗挺吃惊的,当初视烟酒如命的纨绔子弟居然能把自己最爱的雪茄给戒了,实在是让人有些意外。
好像是合作谈成后回美国的前一晚,在多瑙河畔碰到的他。那么多事情以后,异乡遇故知,常成宗依然是兴奋的。
他低头点了烟,又将烟卷递到赵屿面前。
赵屿白衬衫的衣角被傍晚的风吹起来,笑着拒绝他:“戒了。”
他皱着眉,深深一口将烟吸进肺里,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时候戒的,赵屿已经解释道:“我太太,闻不得烟味。”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恍然想起曾经与周清荣在曼哈顿那段时光,人生中非常急促短暂的一截插曲。
他被家里吵得烦了,一时也找不准方向就习惯性摸出烟来,周清荣是一点受不了烟味的,抬手去阻止,他顺势把她那纤细白嫩的小手握住,低头问她:“这么爱管,要不要做我老婆?”
“我不答应,你也别想抽。”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我做你老婆?”
“就会胡说八道。”
“走,出去吃饭。”他把火柴一并扔在吧台,巧妙地转移话题。
……
离开匈牙利以后他的失眠症状更加严重,再往后就只能靠药物入睡。
常夫人安排的医生看得很紧,但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心理医生把他的情况汇报给国内,也说他脸上偶尔会有些笑容,神色里慢慢地透出些期待,半年内应该能够出院。
直到某一天,他将攒了三个月的药和半瓶酒一起吞入腹中。
后来被送到瑞士疗养院,他守着点微弱的可能性等她,那时常家把消息封锁得很死,他自杀的事传到国内也只有赵家知情。
那个时候赵家连着每天派了人过来,细无巨细到连一日三餐也都做了一份送来。
但常成宗从未听到周清荣的讯息,就跟这一次沈迎嘉订婚宴上的事故一样,明明是救她伤的,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看看自己,偏偏她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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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听到她的讯息已经是出院后游达康组的饭局上,当时谈到某人女伴:言嘉厉害了,女朋友北大毕业,在电视台上班,是个大学霸。
沈言嘉听到这样的言论,有些诚惶诚恐:“咱们也别说这些虚的,现在混个学历多容易啊。”
这点常成宗倒是认可的,毕竟他没有费任何力气就读到了公认中最难进的名校,玩了几年又顺理成章地去藤校读商学院。履历拿出来出色漂亮,有时候想想也不过是家世使然,要说到认真读书,他身边应该是只有周清荣了。
继而又有人打趣道:“现在就爱搞这些噱头,什么高学历,海归,体面工作,也就相亲场上有点谈资罢了。你们这些人呀,害我背着二世祖的名号挨骂。”那人回头对沈言嘉说:“你想过娶她吗?”
这话有些刺耳,沈言嘉避开了他的提问:“我妈喜欢这样的媳妇儿。”
那人许是喝多了,唠唠叨叨,最后一句话是:“你瞧周清荣嫁给赵屿后,学校都不需要去了。”
这人是游达康的小舅子,这几年攀着这层关系应该也没少口无遮拦,但今天常成宗在场,谈的还是赵屿,实在是太不计后果了。
游达康气地把手机重重搁在饭桌上,对他身旁的人说:“帮他打电话叫他老婆来接,喝多了胡言乱语,以后别说这人跟我有关系。”
语罢,他转头给常成宗斟酒道歉“九哥,你别放心上。”
游达康要是知道这小舅子能捅出这么大娄子,不论家里那位怎么吹枕边风也是不会让他来的。这时游达康心里有气有怨,更多的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常成宗迁怒自己。
……
周遭静下来,大约是游达康火气太大,也有可能是周清荣这个人实在敏感。因为常成宗的缘故,私下里大家又特别爱谈。但区别是,这一次当事人在场,又刚好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人把他们惯聊的话题聊了出来。
得了指令的人想去打电话把人叫走,常成宗这时才有动作,挥了挥手让他走开,对着游达康小舅子说:“你刚刚说,周清荣大学没有读完?”
这时,就真没人敢应他了。
她多爱读书一个人啊,埋头苦读那么多年最后终于从几十万人里头考到北京。
如今一看,她的事业,她的家业,似乎都一塌糊涂,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
一群世家子弟私下也没少胡言乱语,常成宗离开太久,算是真的和他们生疏了。偏偏有些话入耳实在难听,他尚且维持着平日的冷静,但不论如何也做不到点到为止的客气。
他起身离开,“砰”一声房门合上,周遭复又沉静下来,四下里只剩凉薄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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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调查起来不难,甚至于很多答案是不需要追问就能得到的。
像赵屿这样爱新鲜的男人,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怎么可能不会腻呢?恩爱不过是做给周围人看的罢了。
读书那会儿他的女朋友多到能成立一家娱乐公司。因为女人太多,为了处理好这些人,每个月结给她们的花销也得走名下公司的账户,像发工资一样由财务打到她们卡上。
游家两兄弟特别爱用这事儿调侃他,说赵屿是当代活皇帝,扯上过关系的女人能把碧桂园住满。
那会儿赵屿最为排斥正式化的恋爱,也说过是不婚主义,偏偏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宣布结婚了,在他们一群人里面还真算得上英年早婚。
两人领证以后他真的遣散了那些女人,那时常成宗还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收心了。
他也向周清荣求证过,是不是真的喜欢赵屿,是不是心意已决?
记得当时他好不容易在学校把周清荣堵到,他态度强硬地把人拉上车,也不顾她反抗死死将她压在身下。
等到两人情绪缓和下来,他近乎哀求地说:“清荣,你告诉我,是不是在怪我,想要以此惩罚我?”他抱着她,不停道歉:“清荣,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别这样折磨我了。”
周清荣平静地摇头,好清冷地看他:“常成宗,事已至此,别做得这么难看。”
即便如此,不可避免地后来闹得更是惊动了警局,他也不肯放手,还当着父辈们的面放狠话,说要跟赵家势不两立。
那时他才知道周家一路走来离不开赵屿的推波助澜,那些渊源太深,她的顾忌也太多。
那么这些年,她得到想要的了吗?
立在城里头的傀儡公司,死去的父亲,未完成的学业,融不进的富人圈子,如果再做选择她又会怎么选呢?
……
常成宗突觉惶惑,豁然停下脚步,举目看去是临窗绵延的街景,高楼大厦此起彼伏,是不眠不休的人群车流。
山河永在,北京城过去了快十年,他失去的只有身边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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