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
沈砚跟姐夫许志恒在沈家室内游泳池游泳。
两个人比赛,沈清抱着儿子坐在旁边躺椅上,玩着儿子的手指头,让他学招财猫,笑眯眯得说:“快,给爸爸加油,爸爸要输了!”
三岁的许佑正是学说话的年纪,眼睛一眨不眨得望着水里的两条矫健黑影,似乎分不清哪个时爸爸,哪个是舅舅,只伸长脖颈往里看,图囵着跟妈妈奶声奶气地念:“加油油。”
下一秒,泳池泛起水花,沈砚舅舅的脑袋第一个从水里钻出来,他脖颈长,撑着手肘从巨型泳池挑起时显出惊人爆发力,肩宽腿长,肤色偏冷白,却完全不显孱弱,腿部跟肘部肌肉精壮有力,腹部码着整齐的几块精薄肌肉。
立刻有佣人递来热毛巾,沈砚随手接过来,将身上水珠擦干,看着笑嘻嘻的冲他还在说加油的许佑,心情很好的抬手将侄儿抱到胸前:“走,舅舅带你玩水。”
许志恒比他大一轮,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这会儿在他身后,一并擦拭身体一边笑道:“老了,再年轻点儿,不至于输你好几秒。”
又忽然注意到沈砚背部疤痕,视线停顿:“阿砚什么时候受的伤?”
沈清顺着丈夫视线望过去,沈砚背脊除确实有一道凸出疤痕,沿着背阔肌的地方,有很小的一块月牙状的凸起,是明显的痂痕。
沈清一下子想起来:“他小时候被个小姑娘从树上掉下来砸到,疼了整整半个月。”
沈砚已经把小侄儿抱在泳池边用脚扑腾,闻言微微皱眉。
许志恒坐在老婆旁边的躺椅上,喝佣人送来的椰汁,沈砚跟他不同,他是赤手空拳从华尔街一步一步打出来的身家,沈砚与沈清自小养尊处优,浑身上下,透着被人精心呵护的矜贵气质:“还有这种事?”
沈清笑:“我弟弟很少这么热心肠的,当时能主动接从树上掉下来的小姑娘,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砚抱着侄儿扑腾水池,温和宠溺,耐心十足,对身后沈清的话似乎恍若未闻。
等回到酒店套房,沈砚冲完澡,在衣帽间换上睡袍,无意间瞥见背部被自己遗忘多年的疤痕,动作便滞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很快拧着眉将丝质的睡袍裹上。
只是再入睡,梦里恍惚多了一个身影,那是年幼的时候,有个小女孩从窗口大胆地爬进来,小心翼翼地抚摸他受伤的背脊:“沈砚,你疼不疼,要不,我给你吹吹?”
荒唐……
已经连续一个多星期,蒋静姝等在酒店门口,拧着袋子,执意要归还沈砚那件西装。
沈砚经司机龚叔提醒,从后排车窗望过去,蒋静姝今日穿了件浅蓝色格子衬衫,配一条水系过的牛仔裤,扎着简单的马尾,V领衬衫将她白皙的脖颈拉得很长,显出女性独树一帜的柔弱和纤细,书卷气很浓,像个气质清纯的大学生。
只可惜大约怕是被人认出来,她戴着口罩,身后有助理替她撑一把遮阳伞,与学生气质形成反差感的,是浑身上下,那股被人精心娇养过的软绵娇柔感。
沈砚向来讨厌蠢货,尤其是喜欢自作聪明的蠢货,蒋静姝从那个夜晚起,无法再有出入这间酒店的资格,将她偷偷放进沈砚房间的相关工作人员也一应被开除,依照沈砚的性格 ,这个女人不应该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但大约蒋静姝那双眼睛实在像极了方苒,又或者昨晚那场被沈砚决定快速遗忘的梦境,沈砚今日让龚叔将车停在姜静姝身旁。
蒋静姝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原本已经等得十分无聊,后悔听徐凤芝的话做个没脸没皮的望夫石,车窗降下时,对上沈砚轮廓英俊的侧脸,又忍不住心跳如鼓,涩然道:“沈先生,我只是想归还您的外套。”
沈砚看她的目光平静透彻,他是标准的桃花眼,卧蚕微深,眼皮带一层薄薄的褶皱,原本这样的眼睛,看谁都应该是脉脉的含情,但沈砚身上那副难以接近的上位者气度太深刻,眼神又实在洞若观火,仿佛一眼能将她心思堪破,蒋静姝瞬间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为自己拙劣的借口生出几分紧张。
好在沈砚并不打算拆穿她,只淡淡凝视她几秒说:”上车。”
蒋静姝顿时狂喜,努力压抑住翘起的唇角,由助理帮她拉开后车门,弯腰钻进去。
沈砚车内隐约带有某种木质香味,淡雅高级。
蒋静姝在这辆车内,曾陪伴沈砚在深夜的半山腰,看过城市的万家灯火,在展览馆,逛过几次私人艺术展览。也在某大厦顶楼的天台,赏过一场梦幻的烟花。
极尽的浪漫,所有热恋情侣应该做的事,蒋静姝都从身旁沈砚身上得到过,令她生出隐约的幻觉,才在喻梨的‘中伤’下,做出错误判断。
但其实原本,沈砚并不需要她多做什么。
徐凤芝安排她与沈砚相遇的第一次,是在一场宴会,蒋静姝那日穿得并不打眼,但是如徐风芝所料,整场宴会,沈砚目光在她身上倾斜过三次,就在蒋静姝骨起勇气,准备向这位宴会场上绝对的众星捧月者要微信时,沈砚不知何时已经偷偷离席,蒋静姝遍寻不着,无功而返,十分泄气。
过了大约一星期,蒋静姝差点儿放弃时,接到他助理电话,问她愿不愿意赏脸,同沈先生吃一顿便饭。
蒋静姝心提到嗓子眼,应约了。
见面那天,沈砚衣着简单,白衬衫、黑色西裤,浑身上下,除了手腕上那串佛珠,并无多余配饰,露天餐厅,他五官在蓝天白云下褪去一种久居高位的疏离冷漠,优雅矜贵间隐约透着某种纵容感。
但他开门见山说的第一句话,并不纵容,蒋静姝还记得他当时撩起眼皮看她时的冷酷口吻:“蒋小姐,你演技好吗?”
蒋静姝愣了一下。
随即,沈砚抬起手指,推了一份合约给她,十分简单易懂,问她可否扮演一位故人,不需要台词,只需要偶尔抽空就行。
蒋静姝在那一瞬间清晰的感觉到一种羞辱,她需要扮演的自然是方苒,徐凤芝用心培养她的一言一行,也是在向曾经的方苒靠拢,这是圈内极少数人知道的隐秘。
学生时代的沈砚,曾有一位极深刻的恋人,遭到沈家排斥,众目睽睽之下,从教学楼高处跳下。
这位坐拥沈家大半财富的掌权人,生意遍布影视、房产、汽车、科技、以及一些国内垄断行业,没有人说得出沈家财富的具体数字,多少名门贵女趋之若鹜,蒋静姝在感到被羞辱的同时,明白如同徐凤芝所说,这是她接近沈砚的唯一机会。
其后三个月,蒋静姝按照沈砚要求的,偶尔与对方见面。
沈砚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亲自开车去蒋家接她,轻易的让蒋静姝生出一种错觉,她在跟沈砚热恋。
但真正跟沈砚单独相处时,她又隐约能读懂这个男人顶级皮囊下的绝对冷酷,徐凤芝教她的那套对付男人的欲拒还迎那套根本不管用,她稍微露出一丁点儿骄矜姿态,沈砚就能随时结束,可以一个月不联系她。
这段奇怪的关系里,蒋静姝逐渐明白,沈砚是绝对的掌控者,不需要她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大部分时间,沈砚仿佛需要的,只是一个替代品的陪伴以及对方的绝对服从,他看她的目光不旖旎,不暧昧,不令人生出丝毫遐想。
譬如此刻,上车后,蒋静姝刚想将手上那件交给干洗店精心整理过的西装递过去,说几句打破此刻尴尬的话,沈砚仿佛没有看到她动作,也压根儿不在意一件曾经被他扔掷过的昂贵西装,只翻了一页手上的文件,问她:“下午有空么?”
蒋静姝慌忙改口:“有……有的。”
沈砚便合上文件说:“陪我去场拍卖会。”
蒋静姝忙不迭点头,随即想起自己今日打扮,大约是不适合高级拍卖会的场合:“我需要换身衣服吗?”
沈砚似笑非笑:“不用,你不是特意打扮过?”
蒋静姝脸瞬间羞得通红,她在沈砚下榻的酒店门口守株待兔了一个星期,日日等待,最后刻意换上学生时代的衣衫,大约与沈砚记忆中的方苒重叠,沈砚今日才会大发慈悲的停驻在她面前。
蒋静姝内心,升起密密麻麻的羞辱感,但光是这三个月,她因为沈砚得到的诸多资源,又好像可以麻痹她那种羞耻感。
这场私人拍卖会,喻梨蹭的是陆哲的邀请卡。
陆二少投资很多东西,一些活动找不到他人的时候,会将邀请函寄到他名下的公司,喻梨也是无意间看到寄来的展册上有一副刺绣图,作者的名字叫方晴。
陆哲倒对这场拍卖会兴致缺缺,一身连帽卫衣就过来了,眼睑下黑影有些重,显然是刚睡醒被喻梨电话call醒的,跟周围盛装高雅的老钱们比,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的轻浮。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拍卖会感兴趣了?”陆哲打着呵欠,语调也是懒洋洋的。
“就是……有感兴趣的展品。”‘两个人边走边入场,喻梨白皙的摩挲着图册,神情难得有几分紧张。
陆哲余光瞟她一眼,将展册从她手心抽出来,是一幅猫儿的刺绣品,瞧着倒有几分苏绣的影子。
“绣品?”随意看了一眼卖品介绍,“有客户喜欢这个,拍来送客户?”陆哲实在想不出喻梨能有这方面的艺术修养。
“不是。”喻梨下意识反驳,又忽然反应过来,“你觉得我能拍下来?”
“一幅刺绣而已,也不算什么名家,不过是有些历史感,能有多贵?你要喜欢,帮你点天灯。”
喻梨原本没什么把握,这种级别的拍卖会,都是老钱们的玩乐,有些卖品轻轻松松在玩笑间就拍出9位数天价,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而已。
“你觉得价格不会很贵?”
“看你预算多少,这种小玩意儿,估计只是卖家的添头,一看就不是今天的重头戏。”
喻梨的眼睛便亮了一下:“那我待会儿试试。”
“嗤……”让陆哲觉得小家子气,“都说了爷帮你点天灯,你要真喜欢,今晚上就挂你家墙上。”
没多久,陆哲就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沈砚与蒋静姝几乎是在那副刺绣展出的前两分钟入场的。
北城圈就这么大,鲜少有人不认识沈砚的,等沈砚闲庭若步的在前方VIP的座位落座时,喻梨清晰地听出周遭的咬耳朵声。
“我说那里怎么空了两个位置,原来是留给太子爷。”
“沈砚倒是很少亲自参加这种小型私人拍卖会了,看来是有心怡的宝贝。”
“说到宝贝,沈太子最近换口味了,旁边的女人,一看就是个大学生吧,前段时间不是听说跟蒋家那个女儿……”
“你看清楚点儿,那个就是蒋家女儿。”
姜静姝的侧脸,看起来是真的很像方苒。
轮廓小巧,肤色雪白细腻,也是扎着马尾的样子,格子衫,牛仔裤,从背影看过去,分明是少女时期的方苒。
有些恍惚的,喻梨忽然想起那个下午,被方苒忽然拉走逃课的样子。
少女脖颈处几缕碎发黑而亮,衬得脖子肌肤清透白皙,她拽她的手腕很细,但指腹有轻微的茧子,磨得喻梨手背微微发痒。
先一步的,是方苒先将书包从后墙扔出去:“爬,我踩你肩膀先上去,然后拉你上来。”
喻梨惊呆了,以至于分明是她这个学渣惯用的逃课流程,但对面的人换成了沉默乖巧的学霸方苒,她就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不是说要我教你吸引沈砚的方法吗?蹲下。”少女微笑着下了指令。
有很长一段时间,喻梨看方苒,像是隔了一层浓雾。
表面上,她是柔弱的、可欺的,家世可怜,只会拼命读书的被贵族学校特招的贫困生,但真正跟她交手的时候,傲娇的小喻梨屡屡受挫。
方苒笑起来嘴角总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邪气,目光狡黠,若无其事给她下指令的时候,很懂一些话术,仿佛知道她软肋在哪里,然后反复揉搓,拿捏,懂得怎样在不惹怒她之前,轻易让她就范。
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的愚笨,彼时,金字塔尖的喻梨小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唯一的挫折是沈砚忽然的冷淡,面对身份与她从不对等的的方苒,自然从未觉得比她笨拙过。
但多年后喻梨回忆跟这个女生的所有交集,年幼自己确实是愚蠢又幼稚的那一个。
反反复复,喻梨做同样一个梦,迷雾里,穿棉布白裙的女孩子冲她招手:“来,喻梨,跟上我。”
是在夜深的时候,帐篷不远处的草丛里,穿棉布白裙的少女捧给她一只安放着萤火虫的鸭蛋壳,萤火虫在薄透的蛋壳里一闪一闪的亮,映照着两个少女比萤光还要透亮的双眼。
是在夏季绵长又炎热的午后,她把一根廉价的棒冰猛得塞进她嘴巴里,笑她生气的时候像只受惊的土拨鼠。
是周末看得似懂非懂的文艺电影,是她念的晦涩的英文诗,是她妈妈炖得软烂熟透的红烧肉,是她似有若无的引诱,来,喻梨,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而那个下午,她带她逃课去看苏绣的展览,‘’我小时候。”少女说,“家里没有那么穷的,我奶奶是有名的刺绣师,会教我打线结,你知道怎么打出不留痕迹的线结吗?”
喻梨摇头。
“你真笨。”少女讥笑说。
我是挺蠢的,但是有人比我更蠢。喻梨将落在姜静姝背影的目光收回,垂下眼帘,冷笑着想。
她有预感,沈砚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这副绣画而来。
这副名为《逗猫》的苏绣图,起拍价格是20万。
场上陆续有人开始出价。
陆哲看一眼垂着眼帘,隐约有些失落的喻梨,想起方才的承诺,大咧咧地举牌,将价格抬到40万。
喻梨原本心思有些恍惚,陆哲冷不防的出价,她便有些受惊似的拦住他:“超我预算。”
被陆哲嗤笑:“当这个季度给你的奖金,一副刺绣画而已,也值得你心不在焉,怎么,一碰上某些人,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就这么点出息。”
沈砚那边一直没出价。
但陆哲冷不丁的翻了一翻价格,依然让方才出价的几方偃旗息鼓,毕竟不算是名家作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绣师,40万已经超出值得收藏的价值。
姜静姝忍不住好奇往后看了一眼,想看看出价的是谁,等看见出价的是陆哲跟喻梨,表情顿时凝住,下意识看了身旁气质疏懒的沈砚一眼。
沈砚没有回头,仿佛并不在意抬价者,只是抬了一下手,做了一个翻翻的手势,价格瞬间被抬到80万。
几乎是在沈砚出价的同时,喻梨将陆哲想点天灯的手势按压下去,陆哲是个特别容易上头的人,方才一看场内没人跟他争,狂傲地就要点天灯,被喻梨抱住胳膊按了下去。
拍卖师报出沈砚出价的那80万时,陆哲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抖得不是80万的数字,堂堂陆二少,还不至于连80万都拿不出,抖得是出价的人是沈砚。
但沈砚出价了,意味着是势在必得。
全场都看见的陆二少要点天灯的动作,又很快被沈太子80万的价格震惊,一时拍卖场在拍卖师清晰的报价声后,陷入一种诡谲的沉寂。
沈砚这才仿佛终于从姜静姝的眼神里,嗅到一丝不同寻常。
有些漫不经心的,他回头看了一眼。
这种私人小型拍卖会,邀请的客人本就不多。
也就隔着三四排的距离,喻梨正张牙舞爪地按住陆哲,仿佛按着一只不懂事的二哈。
仿佛年少时,那个女孩子总是跟沈廷屹打闹的模样,如果不是昨晚的梦境,沈砚几乎已经忘了,有那样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似乎一转身,就会看到打闹的表弟跟咋呼傲娇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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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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