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是在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中离开的,露微熟睡不觉,醒来时已是晌午。内室并无旁人,但她低头见,身上的衣服却是新换的。
“雪信!丹渥!”
病了多日,这还是她第一回自己坐起来放声叫人,然而,侍女们一无动静,层层帘帐间却突然窜进一个不高的身影:
“赵阿姊,你终于醒了!”
露微瞬间愣住,下一刻便从榻上滚落在地,并非不小心,而是惊急之下的狼狈行礼——来者,竟然是皇太子李衡。
“殿,殿下怎,怎么出宫了啊!”
李衡只忙扑到了露微身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力气着实不小,只是到底年少,双臂不够长,动作就像是扯拽,“阿姊,你还病着呢,快躺好!”
李衡将露微又推回了榻上,还盖了被子,露微不敢违拗,只有在被子里屈膝跪坐,勉力保持着恭敬,“殿下,你可不能乱叫啊!要是给人听到了,臣的罪过就大了!”
李衡只是摇头叹声,先站在榻侧,复又坐下,清秀的眉眼皱成一团:“你比我大,但也只大七岁,为什么不能叫阿姊?这是你家,又没外人,阿姊也可以叫我阿衡,父皇也这么叫。”
一句说得比一句让人惊心,露微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只能岔开话端:“殿下到底是怎么来的?跟着的人呢?”
李衡指了指窗外,“我怕吵着你,就叫乳母他们都在外头等了,父皇还让一队羽林卫护卫,阿姊就放心吧。”
听有天子授意,露微暂先松了口气,“那殿下为何来此啊?是因为臣的父亲连日告假,陛下便叫殿下到臣家中听课?”
“才不是呢!”李衡抱起了双臂,竟是有些不悦,“这不明摆着么?我就是来看你的,四五天了,我都想你了,也很担心你!”
这话听得露微心头一麻,想来其实侍奉李衡还不到两月,每次授课也只是静静地陪在一侧,并不至于如此深情厚谊。然而她也看得出,李衡这个孩子心地纯真,是不会作假的。
“殿下放心,臣死不了,但凡五谷为食哪有不生病的,臣必会尽快痊愈,继续侍奉殿下的。”
李衡眨着眼,却以端量的目光看来,又一叹,低了头:“阿姊不知,我母后当年病重,也时常说明日她便好了,不会死。虽然那时我还小,但记得很清楚,便觉得这不是一句好话。”
露微初去东宫列到时,李衡就提到过先皇后,现在又知这般内情,她倒越发理解了,“臣早说过,臣能得殿下青眼,是臣的幸事,今后若此私下场合,殿下就尽管将臣当做阿姊吧。”
李衡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笑了,“好!阿衡终于有自己的阿姊了!再也不用羡慕吴王循了!”
“吴王?”露微若不是去当这个女官,也不会平白打听皇家内事。此前,这些宗亲贵胄,她只知一个楚王李元珍。
“他是我的长兄,比我年长两岁,是周贵妃的儿子,周娘娘还生了鲁阳公主,就是我长姊。”
“既如此,大公主不也就是殿下的亲阿姊么?”
李衡抿抿嘴巴,忽然凑到了露微耳畔,又用手挡着,才道:“他们是一个娘生的,在宫里,不一样。”
露微没再多问,心中有了些数,握住李衡双手道:“殿下今后若有什么委屈都可尽诉于臣,但这些话,万不可表露面上。”
李衡笃一点头:“我明白,我是太子,言行须有状,兄弟之间更该和睦包容,不能因为私心生出事端,父皇也会不高兴的。”
露微欣然,亦感喟。兄弟手足的关系,上至天家,下到田舍,都是需要悉心维系的,而家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能只以道理约束,便大约都是需要有个心胸宽阔之人来包容一切。
“殿下明理。”
……
“大王一切安好,为何要下官看疗?就不怕陛下听闻,认为下官与大王过从甚密,不利于大王行事么?”
姚宜苏是第二次来楚王府。
李元珍缓缓挪动目光,观赏园中春景,却只淡笑道:“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南营州的王府里。姚医官以为,是南营州的王府好,还是此处更佳?”
姚宜苏也无讳言,直道:“不是佳处,大王为何到此?”
“既是此地更佳,便要做些与之相衬的佳事,才不算辜负。”李元珍说得几分玄妙,眉眼向姚宜苏淡淡扫去,“能与姚医官坐而论道,便是最佳。”
“大王抬举了,下官只是个医官,品阶微末,一无实权,实在也不知大王何以看重?”
李元珍摇了摇头:“你看我有何实权?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掌权之人才能定夺,而现在没有,将来未必也无。但不过,姚医官比我强,家中有个才华绝世的弟弟,十九岁的状头,前途未可限量。”
姚宜苏脸色凝住,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大王,你不能动他。”
李元珍嘴角微抿,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赏春乐事,姚医官何必动怒呢?连陛下都称赞姚家一门双杰,还亲赐令弟集贤殿直学士的美差,这可是专出宰相的地方。所以,我只是叹服而已。”
姚宜苏目光平视,将面前茶碗端起,浅浅饮了一口,“大王称赞,下官替舍弟谢过了。大王可以说说正事了吧?”
“原本就是在说正事啊,那就说下一件。”李元珍眼睛一圆,颇有些无辜似的,旋即悠然一笑,“我听闻,近日你们太医署最大的事,就是为赵太傅家的女学士诊疗,如花美眷,若是在这个年纪上不幸病亡,岂不可惜?”
姚宜苏当然知道露微生病的事,更看过太医令陈自和记录的病案,“那是小疾,陈医令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过是因陛下亲自派遣,太医署尤为重视而已。”
李元珍赞同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却平添了一色凌光,“这女子当真是个妙人,既通诗书,更有手段,我先前倒小看她了。却也可见,姚医官因她效命于我,我是可以十分放心的。”
姚宜苏明白李元珍所指何事。
李元珍在朝堂上屡屡受限,就把矛头对准了几个重臣的家中。赵家的那些传言就是李元珍让人放出来的,目的在于挑拨赵家父子感情,败坏其家德。然而,眼看赵启英已被扫地出门,却没几日,露微去吏部逛了一遭便不动声色的把事情解决了。
“她早知道赵维贞贬官与大王脱不了干系,却也只到舒正显那一层,是不会对大王有所威胁的。大王还是把心思放在别家吧。”
“你又在护短了。”李元珍瞥了眼姚宜苏,深吸了口气,“她迟早会知道,知道又何妨呢?她也迟早会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但你若怕,就不可能得到她。”
“她本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姚宜苏轻嗤,“若不是去岁大王一封奏表,我怎会因为去南边看疗,未能及时赶回,让她流落在外?所以大王不必再试探下官,下官也早与大王交了底,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伤了她。”
李元珍微微皱起眉头,目露参详之意,“我着实不懂,女人么,长得赏心悦目也就罢了,何苦用心呢?而且,我家王妃才貌不输于她,怎么就留不住你的心呢?”
“若无赵露微,大王难道会以王妃为筹码,来收买下官不成?”姚宜苏不假思索。
李元珍脸色一僵,良晌,“姚宜苏,你还真是个值得我下本钱之人。”
“那大王究竟要向下官买什么?”
“你有什么,我便买什么。”
……
晏令白散朝归来,正在府前下马,鞭子还扬着,要交到门仆手里,忽然却从马尾处转来一张笑盈盈的脸孔:
“将军!你回来啦!”
大白天的街上本嘈杂,沙场百战的晏令白竟吓到了,马鞭都落在地上,“露微,你!怎么就出来了?!”
露微也知自己突然登门有些冒失,但没料到晏令白会如此惊愕,“我是有事对将军说。”她边说边下蹲去捡马鞭,但不及摸到就被拎了起来。
“将军,我……我好了,我自己走来的!”
晏令白完全不听她一路说,直到扶她进中堂坐下,自己也不肯坐,就蹲在身前看着她,“你这孩子是要把人急死啊!”
听着满含嗔怪的话音,露微一怔,大抵明白是关切之意,却还是觉得分寸过了,仿佛怎么是赵维贞焦心责问的样子。
“将军,我今天时间有限,方才已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得在宵禁之前回家,你能不能不要生气,先听我解释?”
晏令白暗喘着气,意识到自己情急过当,却也实在掩不住。
他知道露微连日病沉,而赵维贞今日也不曾上朝,便说明女儿尚未好转。露微这一惊现,什么理由他且顾不上,只看这孩子脸上一无血色,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不能等好些了再说?你还一个人跑出来,若再出点差错,你让我……你让敏识如何安心?我又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露微都明白,但确实不便多等。
谢探微昨夜刚给她带来了“入赘”的消息,太子的探望便像一场及时雨,让她再次琢磨起了兄弟家门之事。而此间可以直言商议的,唯有晏令白一人。
她知道谢探微白天定在职上,晚上才会去找她,便叫侍女像昨夜般为她打掩护,从后门偷溜出了来。到了将军府前,又怕下人替她去报信,弄得太过惊动,便在门外候着。
“将军,我昨夜开始就不烧了,也不疼了,我喝了药,吃了东西,已经有力气了,你不用担心。”
晏令白闷了口气在胸口,额上已出了汗,也只能极力忍住,“如此不爱惜自己,可是又为了那个小子?”
露微咧嘴一笑:“将军现在也是露微的知己啦!”
看着苍白面容上的笑,越是高兴越让人疼惜,晏令白忽然起身,背开了露微,“你说,你说。”
“昨天晚上,他去找我……”
露微毫无停顿,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晏令白几次回身,又几次转去,但始终不算惊讶。
“从前我尚不知他家实情时,也曾劝他自谋前路,不必在意家中,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其实极重亲情,只是忘不了幼年那道坎,越是缺便越想要,这是人之常情。更要紧的是,他本就该担负家业,凭什么拱手他人?若那二郎是个好的,则另当别论,可如今连我也不服,我想帮他,尽我所能。”
“那你又为何要替他瞒着?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受不住,还怎么去担负家业,周全大局?”晏令白紧接着露微的话音问道,目光投来,略有质疑,多是忧色。
露微顿了顿,似是有所深思,却答得畅然:“将军,我知道他是你从小在军中带大的,可你不能总用历练军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首先得是他自己!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心能被理解,将军既疼爱他,便要以他的心来看待他的遭遇啊。”
这话,早在当初谢探微被父亲责打二十鞭时,露微便想说了。所有的尊长都只知以谢探微的身份、职分来要求他,虽都是好意,却屡屡忽略了他的内心。
见晏令白看着她不说话,露微知道是起作用了,便继续恳切言道:“我若是赵家亲生的,便还算能为他撑着些,可偏不是,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出处都没有,还嫁过人,这些事实都会成为他的负担,但我也不能放弃他,便只能在他的家事上为他尽力。他从小想要的承欢膝下,兄友弟恭,团聚美满,是我唯一能帮他筹谋的。”
晏令白又有许久没说话,背立的身影似岿然不动。
“好,好,你要我做什么?”
窗外拂来的春风将隐着微颤的话语送到了露微耳畔。
露微一笑:“不管谢尚书和郡主是何态度,露微都不便登门直言,就请将军帮我转达,赵家不需要赘婿,请他们放心,但哪怕要我赵露微做妾,我也不能和谢探微分开。”
“妾?!你父亲会同意?!”晏令白陡然转身,带着十足的怒意,声调也骤然拔高,“我也不许,绝无可能!”
露微毕竟才好些,说到这里已耗损了大半精力,只喘着气望着晏令白,“将军,非是露微志在为妾,不过只因别无选择。”
晏令白双眼通红,扶着露微的两手已止不住颤抖:“孩子,若你,其实可以选择呢?”
露微听不懂,“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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