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了雪信,说了那些话,别的都是一晃而过,却唯有小泽兰挂在了露微心头。
小泽兰是姚宜苏的庶女,生母金润娘则是姚宜苏乳母的女儿。当年露微嫁进门时,姚宜苏尚未纳金氏为妾,但半年后的一天,竟突然告诉露微,金氏怀孕了。
这对当时的露微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因为姚宜苏虽然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无夫妻之实。可她又能如何?即使金氏并不是一个恃宠而骄的人,她也毫无与之相争的底气。
然而,金氏到底不是一个有福之人。两年前的端午,怀孕才足八月的金氏突然临产,胎儿是倒生,无论产娘如何助力,金氏始终不能顺产。更不巧的是,当时宫中一位妃嫔待产,姚宜苏早两日就一直守在宫里。等他回来时,金氏早已出血不止,他拼了一身医术也只能保得孩子安产。
金氏死的时候不过十七岁,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露微便是在那一刻忽生悲悯,望着那张沾着血迹的小脸,她就再也丢不开手了。
露微将孩子视作亲生,给她取名,逗她笑,哄她睡,凡事无不亲力亲为,就是金氏的母亲看了也挑不出任何差错。直到月余前离开,露微自知不能陪孩子长大,便将全部的嫁妆都托付给了雪信,让雪信将来悄悄添进这孩子的嫁妆里。
事到如今,露微并不想着再见孩子一面,因为见了也还是得分开,不如就让孩子慢慢断了念想。可除了这个,却还是能够做点什么。
小泽兰是端午的生日,端午常有佩戴长命缕的风俗。露微便想着买些五色丝线自己编织,等下次再见雪信,就能偷偷捎回姚家。
也是时节将近,不必走到远处,随便一条街市都有贩卖丝线的铺子。露微沉下心仔细挑着,一家连着一家,买了不少,眼睛看得酸疼,忍不住揉起来。
“嘿!卫月!”
冷不防的,露微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眼睛正揉得犯重影,好一会儿才看清,“陆冬至?怎么是你们啊!”
“你们”,另一个人,不出意外地是谢探微。
“我老远就看见你了,叫了半天你也不应!”陆冬至虽然像是埋怨,脸上却带了一副灿烂的笑容。
“呃,”露微不是听没听见的事,她是根本就忘记了一时捏造的假名字,“好巧啊,又见面了。”
“不巧。”这二字出自谢探微之口,“我们一直在找你。”
露微脑中嗡的一下,迟钝了片刻才恢复思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近日有个赌约,只能是这个赌约的事了。
“我跟你们说,”街上人来人往的,露微压低了声音,又举手挡了半张嘴,“我能做的都做了,没骗你们,你们可以去打听一下,那个杜石羽家里肯定闹翻了。”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啊!”
陆冬至的声音直窜天灵盖,吓得露微一激灵,“你们……到底找我干嘛?不是那件事吗?”
“是那件事。”谢探微用力瞥了陆冬至一眼,朝前迈了半步,“但不宜在此多说。”
“那在哪里多说?有什么好说的!”露微压根就没想过后续的事。
“太平坊,将军府。”
……
“来来来,多吃点,不要客气,都是你的!”
好端端的上街买丝线,如今却揣着一包丝线坐在金吾卫大将军的府里,露微不敢说是受到了威胁,毕竟一进门就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坐在她正对面的谢探微神情庄重,一点都不下饭。
“擦擦吧,口水都漏光了。”露微白了陆冬至一眼,把他端来的菜肴全推了回去,“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你们定然都知道了,我也承认是我做的,还要如何?”
“看你脾气大的,不吃我就真吃了?”陆冬至挑着眉,早已藏不住喜色,又瞄了眼谢探微,终于下筷,“哎呀,请你回来是座上宾,只是大将军还没回,再等一等嘛。”
露微自然知道重要人物尚未登场,可这府里的气氛怪道让人膈应:自阍房往里就没见过女婢,连刚刚从后厨上菜的都是男人,四下安静不闻人声,恐怕全部的下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你不用害怕,若时辰晚了,我会安排车马送你归家,若你怕家人担心,我也可差人先行回去报信。”
这谢探微要么就冷眼旁观不说话,冷不丁说了还不如不说,每一句都正中露微的心虚处。“不必!岂敢!我等!”
“哈哈哈,”陆冬至吃得停不下嘴,却忽一阵大笑,“谢探微,你克她,这丫头只有你能降服!”
“你闭嘴!”
陆冬至猛一缩头,两只耳朵一边听了一声。
一时终于消停了,菜肴撤下,换上了一壶清茶。折腾了半日,露微其实早已饥渴,不好当着外人大吃大嚼,吃口茶倒也没什么。可谁曾想,刚端起来吃了一口,那二人“唰”的一下都站了起来。
“怎么……”露微一头雾水,但也不自禁地随着站了起来,再下一刻便也不用问了——
厅堂门下进来一人,身披紫袍,手执玉笏,像松柏一般昂着首,面上整齐的须髯衬托着刚毅的轮廓,明明是一派萧肃风姿,却从双目之中倾出汩汩暖融的笑意。
这必然就是大将军晏令白了。
谢陆二人早已上前见礼,露微却收不回眼睛:原来,一个常年戍边的威武大将军竟不是通身透着杀气,教人不敢靠近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位仪容出众的大将军。
“卫月,你发什么呆呢?”
猝然间醒过神,那三双眼睛都盯着自己,露微又是一愣,这才忙着上去行礼,“将军万福。”
“不必多礼。”晏令白仍是眉眼含笑,说着走到堂上,并不落座,却先示意闭上了门户。
露微见这架势不一般,心中难免琢磨:难不成杜石羽的事另有蹊跷?还是说自己那一通闹,竟闹出了什么天大的纰漏?
“敢问将军,京兆尹杜石羽究竟怎么了?难道是我又连累了诸位?”她懒得打哑谜,索性直抒胸臆。可这一问,反又让那三人一惊,而又神色各异。
“你……”晏令白的反应更多是惊奇,“小丫头,你可否如实告诉我,你与那杜石羽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你可知道,就在三天前,陛下因其私德不检而震怒,不仅当廷杖责,还罢了他的官。”
露微行事时只是想让杜家不得安宁,可怎么也没想到区区小计,竟能有这个力道!真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是啊是啊,卫月,我可太佩服你了!”陆冬至已等不及了,忙接上腔,满脸的崇敬:
“当日听说是有个小奴闹到杜家,说杜石羽的姘头要找他,他夫人听了火冒三丈,立刻就去捉奸了,闹得是沸沸扬扬,只隔了一天就传到了宫里。他先前还弹劾我们私德有亏,这么快就打了自己的脸,陛下岂能饶了他?”
这个描述倒也一点差,但露微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尴尬,“我只是扮了那个小奴,其他的,我什么也没做。”
“其他的也无需你做,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更何况是父母官的丑事。”谢探微一直看着露微,端量的目光里充满深意,“所以,你和杜石羽是早有过节吗?”
露微肯定不能说实话,可这个语气也够让人不舒服的,“既然我并没有连累你们,事情也有了结果,你们还在意什么呢?”
“小丫头,你先莫恼。”晏令白看出了端倪,抚须一笑,走到了露微面前,“若他们有何不到之处,我替他们向你赔罪。想必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才从甘州来的,对咸京的事不甚了解,与杜府尹也不相熟,所以只是向你求教一二。”
“将军言重了。”还是做大将军的人会说话,露微一下就舒畅了,心里也有了对策,“我自幼生长本地,街头巷尾听过很多闲话,这杜石羽一向好色,名声在外,他夫人又极为善妒,常常闹得家宅不安。我这次原就是想略施薄惩,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你这招叫隔山打牛,也叫蛇打七寸,打得太准了!”
陆冬至倒是个会捧场的,越发像是在听说书,听到妙处甚至想拍掌。可相反的,谢探微紧接着又来了:
“既是他夫人一向善妒,却也没发现他蓄养外室,你又从何而知?你是杜家的人?”
露微忍不了了,也不惯着,立刻回怼道:“谢中候要是想审犯人,何必将我带到府上?我说了你又不信,不信便自己去查!也是我多管闲事,何苦为你出这口气!”
谢探微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满脸只是疑惑,竟不懂露微何以至此。陆冬至则看傻了,唯一的反应就是扯了扯谢探微的袖子。而大将军晏令白一时也没作声,看向露微的眼神渐渐变得些许复杂,像是在思索极为精深的问题。
露微此时倒也不怕,心里撵着股劲,又有思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刚从甘州上任,朝野颇有议论,定是不想横生枝节。可如今这个结果,我做的那点事,恐怕杜石羽自己都查不到痕迹,又怎么会怪到你们一帮外地人头上?”
“卫月,你消消气,我们都不是这个意思。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想着明哲保身,怎么可能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露微也不是硬要抬杠,她也觉得像晏令白这般的人物,应该不至于如此胆小。她将目光又挪向了谢探微:
“谢中候,先前在延寿坊偶遇,我便想问你此事详情,可你并不愿理睬。如今我一力承担了,你却反来刨根问底,难道什么事都要依着你的性子?你听好了,我最后再解释一句,我行事前也并不知从何入手,便跟踪了他一段时日,这才发现他另有外室。”
露微觉得谢探微的性子太过直接,必得把话说圆了才好,若今日不了结他这个心思,恐怕以后还有事端。
谢探微半天没有回应,脸上又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露微完全没兴趣探究,端正身子向晏令白拜了一礼:
“将军,小女今日多有得罪,若无他事,就此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晏令白本想劝慰,手悬停在半空,也根本不及多说。
“卫月!等等!等我一下!”
依旧是那个耐不住的陆冬至,眼看露微的背影远去,也匆匆向晏令白一拜,拔腿就追了出去。
……
厅堂里只剩了父子二人,晏令白看向谢探微,皱起了眉头:“敏识啊,你刚刚是怎么了?为何说话咄咄逼人?”
“我没有啊。”谢探微还是不解,没想到晏令白也这样想,“阿父,不是你叮嘱我凡事要谨慎吗?
好不容易找到她,我自然是想问清楚,若没有异常也就放心了。”
晏令白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也是头一次发现谢探微有这么不开窍的一面。他教导谢探微谨慎行事,只是因为年轻人涉世未深,难免不知分寸,哪里是让他用在这上头的。
“没错,这小女子确实很有胆识,也颇擅言辞,应对自如,是不大一般。可凡事无绝对,在弄清事实之前,你更应该以礼相待。莫如刚才,你那般态度,可达到目的了?”
谢探微又受教了,反思自己好像是有些急躁,却又略有不甘,“阿父,那我这样,真的不叫谨慎吗?”
晏令白终于一笑:“我看不像谨慎,倒像是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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