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媚

与谢探微告别后,露微便回了崇贤坊。当时时辰尚且充裕,她便慢悠悠地一路逛着,等抵达赵家后巷时,却见雪信就坐在巷口,一副久候的模样。

露微连忙上前叫住,又欣喜又愧疚,“我不知你今日要来,等多久了?没耽误你的事吧?”

雪信原是姚家后院杂使的小婢,并不跟随哪个主子,便也没人在意。露微当年时常被华氏罚做粗活,就是跟雪信一起,二人相处间的情谊十分特别。

“不碍事,能见到娘子就好。”雪信说着,从地上拎起一个竹篮,“这是一些应季的瓜果,都是二夫人让我捎来的。娘子莫怪奴婢向二夫人多嘴,奴婢实在看不得娘子受苦,也没什么大主意,但二夫人贤德,必能庇护娘子一些的。”

上回见面后,露微的确嘱咐了雪信要缄口,却也只是怕偷住赵府的事暴露。毕竟,姚家对她好的人只有二郎夫妇,若兴师动众地来了,万一被人瞧见,岂不牵累他们?

“带些东西也就罢了,你要告诉他们千万别来此处找我。”

雪信点了点头,可神情却露出几分迟疑:“二夫人他们都明白的,只是,大郎,大郎在派人四处找你。”

“什么?!”

雪信握住了露微的手,满脸忧虑:“大郎并不知道娘子的行踪,只是凡事有个万一,万一找到你,你还会回去吗?大郎如今似乎转了性子,是很在意娘子的。”

露微的脑袋空白了一阵,仿佛听了一席高深的话,既听不懂,也无其他的感知——她竟一时想不起姚宜苏的音容了。

“我是不会回去的。”再开口时,她的眼中尽是一片雪亮。

雪信虽无看透露微的心力,但能听出她是极平静的,“娘子,你可有长久的打算?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

露微淡淡一笑,眼睛看向竹篮里的瓜果,其中颜色最鲜艳的就属樱桃。快两个月了,宋容墓前的樱桃早也腐坏了吧。

这段时间里,她为以特别方式认识的朋友做了一些很大胆的事,但自己的正经事仍无从下手。这诸多际遇并非自己可选,只是怎么样都得走下去,走下去才有希望。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露微抚了抚雪信的头发,暂放果篮,从装着长命缕的袋子里挑了四条出来,“你今日来得也巧,我正有东西给你。”

雪信先是惊喜,但一看东西,却忍不住笑出来,“若说娘子身上有什么缺点,那便只有没生一双巧手了!”

露微并不恼,一面按照之前给谢探微的,也给这四条丝缕都穿上了佛珠,一面反生得意,“我虽无巧手,却有巧思,这佛珠可是昭成寺求来的,这样福气深厚的长命缕,天下独我一家!”

雪信哪里真是嘲笑,感慨露微苦中作乐,不禁十分心疼,“娘子放心,奴婢会好好带给二郎和二夫人,还有小娘子的。”

露微摇头一笑,拿着最先穿好的一根系在了雪信的腕上,“你没数数,这是四个。我怎么会忘了你?”

“奴婢也有吗?!”

“你是我妹妹,我妹妹当然得有!”

……

姚家后园,一处远人的水榭之下,姚家兄弟二人已静立良久。姚宜苏原是被邀而来,但弟弟的反应却像是在等他先开口。

“仲芫,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忽然一句打破沉寂,似是而非,“阿兄是知道我想问什么的,那就自行直说便是。”姚宜若心如明镜。

姚宜苏面对着满池春水,又沉默了一时,“母亲一切安好,只是掌家之权也该下移了,你不也希望如此么?”

华氏近来的情形,姚宜若无不知晓,也确实觉得母亲多有错处,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但我也和母亲一样,疑惑阿兄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你在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见到她了。”姚宜苏竟答得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

姚宜若很是知道“她”是谁,回想与兄长临去前的谈话,他似乎也是没表态的,难道那时候起,兄长就决定改变了?

“阿兄非要等到见一面才能放下,便焉知长嫂如今下落不明不是上天的对你的惩罚?”姚宜若自是早从雪信处得知了露微的行藏,却并不单为对露微守信而缄口。

姚宜苏却很平静,甚至有些洗耳恭听般的真诚,“仲芫,你可知当初弹劾赵家的人是谁?可知为何你们夫妻回杨家打听,杨伯父却连这人的名字都不提?”

姚宜若被突转的话意一惊,他尚未入仕,也不大出门交际,便对咸京的官场知之甚少,可道理是不难懂的:“是谁?难道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内情吗?!”

姚宜苏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满含深重之意,“是侍御史舒正显。”

“他?!他不是舒青要的父亲吗?!阿兄可别告诉我,就是因为舒青要对你旧情难舍,嫉妒长嫂嫁你,所以让她父亲做了手脚?”

“你听我说完!”姚宜苏用力按住了弟弟的肩膀,“舒正显不过从六品,即使御史之职本为奏谏,他又何敢轻易弹劾正三品的赵家?而且,弹劾的理由竟然是身为吏部之首的赵维贞利用官吏选授之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如此重大的罪名,且人证物证皆能坐实,岂是六品能有的力道?”

姚宜苏没有说得很直白,但姚宜若听懂了,也知道兄长为何就差一点也不点破,“阿兄见到舒青要时,就知道赵家有难了吧?”

姚宜苏点头,“但是,我来不及回京,也无力挽救。她也并不知赵家为何有此一劫,只是偷偷传了消息,怕姚家受到牵连。”

姚宜若凝视着兄长,半晌叹出一口气,“从前在母亲和阿兄的庇护下,我只需一心读书即可,哪怕是婚事也是水到渠成的。可从今天开始,我想和阿兄一起分担,只要是关乎姚家,关乎阿兄,都不能瞒我。阿兄能做到吗?”

姚宜苏亦细细端详着,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弟弟竟也一下长大了,“好,我答应你。”

“那么,”姚宜若忽然添了许多郑重,“你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不管她舒青要如何,你如今都已放下,是诚心悔过,想要弥补长嫂的,是不是?”

“我只要她回来!”姚宜苏没有任何迟疑,但话音刚落却又一惊,脚步不觉顿退,“你——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

谢探微看过了家书,一张纸,十行字,前所未有的简短,却提到了谢家两件大事。第一件正是弟弟议婚,而另一件则是皇帝调他父亲进京接任吏部尚书,全家很快就要搬到咸京了。

若说第一件不用他去做什么,那第二件就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阖家团圆本是人间乐事,可于他而言却不那么合宜。这一切的缘故还要从他出生时说起。

莫看谢探微如今是个威武小将,可刚落娘胎时却先天不足,就算时时医药不缺,饮□□细,好不容易养到五岁,却还是弱不禁风,又难免宠溺过度,养成了骄矜的脾气。

这时,他父亲谢道元看不下去了。谢道元原是祖上积劳计功袭得了江都伯的爵位,但其为人倒不倚仗家世,从一个边地小吏做起,兢兢业业数十年,升到了扬州刺史的位置。

谢道元不允许自己的长子一辈子就在锦衣玉食中消磨,便一狠心,把儿子送到了挚友晏令白膝下认为寄父,要晏令白以军令号之,以军规戒之。还另外放下狠话,若此子仍不求上进,便生死由天,再也不许进谢家大门。

五岁的孩子陡然从云端跌落,虽是父亲想他成材,却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伤痛的记忆。幸而,义父晏令白对他很好,他也在义父的悉心教导下一天天要强起来,十四岁就立下了军功。

他终于能回家了,每年都有回家的机会,但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三年不见家人似乎也没什么,但父亲的调任却意味着,他要和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了。

他不习惯这种“长久”,排斥这种“长久”,甚至已经预设出了种种冲突。他的心情一时跌落谷底。

“敏识,可睡下了?”

正是百般苦恼之际,晏令白敲响了他的房门。他连忙收住心绪开了门,却还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又钻牛角尖了吧?真是个傻小子。”

谢探微低头站到了另一边,“阿父早知我父亲要调任吏部了吧?”

晏令白如今是天子近臣,朝中动态自是了如指掌,“也不很早,一月之前而已,你自家的事还是让你父母先说更好。”

谢探微一听什么自家不自家的,抵触劲又泛起来,“家里的事我何尝管过,他们又何尝需要我管,谁说不一样。”

晏令白对他再了解不过,根本不生气,只道:“那下次再有你家的旨意,直接让陛下告诉你可好?”

谢探微说不出来了,泄了口气。

“越大越孩子气。”晏令白抬手点了点,一笑而已,“敏识啊,这段时日就去把你家旧宅归置出来,你父母走的是水路,恐怕端午就能抵达,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渡口迎接。”

“咸京的端午全城都有庆典娱乐,肯定要加强巡警,我不能因私废公。阿父还是自己去吧。”

谢探微的一再抗拒多少有些失了分寸,晏令白终于严肃起来,但刚要训教,余光一瞥,忽然看到了书案上的长命缕。

“阿父,怎么了?”谢探微发现义父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神情和下午看见这条长命缕时一样。

晏令白并未沉默太久,只是再开口时语气变了许多:“敏识,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今日真是凑巧偶遇了卫月吗?”

谢探微不明白这怀疑从何而来,就算让他编瞎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在这种事上编,“是真的,我何时对阿父说过谎呢?”

“你与她至今一共见了几次?”晏令白紧接着又问。

谢探微默算了下,一次犯夜初遇,一次延寿坊偶遇,第三次是将人带到了将军府,最后便是今天,“四次啊。”

“那除了杜石羽之事,你们都聊过什么?你是如何看待她的?”

谢探微已是一头的雾水,可看晏令白越发认真,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阿父不是交代过,要我以礼相待吗?所以,我就是和她平常地说话,说了些自己的事。我没有怎么看待她,就觉得她与一般民女不同,兴许是读书人家出身,又生长在咸京,见多识广吧。”

谢探微说来勉强,可一番表述却很是清晰。晏令白静静听罢,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哦?你连自己的事都能对外人主动说起了?看来,这小丫头果然不是一般民女。”

谢探微还是不懂,但不难看出,自己光说实话是没用的,“阿父,你就不要和我打哑谜了,直说便是!”

晏令白舒了口气,却又清了清嗓子,“你虽是那般门第,但你的双亲并非俗人,若你有意于卫月,大可自己去说。”

谢探微再是被绕得云里雾里,这句话也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浑身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晏令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谢探微已听不进话了,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晏令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走出屋子,他也没喘上一口充足的气息,胸膛仿佛被巨石压住了似的。

良久良久,身侧灯檠上的烛火都渐渐弱了,他才终于缓了一缓走到书案前。那条长命缕依旧安静地躺在那儿,五色丝线弯弯绕绕,一个结又一个结,竟越发像他此刻的心思。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他忽然不自觉地念出了这句诗,眼前随之浮现出一片烂漫的桃林,而灼灼英华之间,分明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纷飞的落英点缀了她半旧的素衣,玉白的脸庞也印染了红妆。

“明媚”两字,在这一刻有了具象。

陆冬至:你不让我对姐妹说,结果你自己说那么多?

谢探微:我是官配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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