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和审判塔联系上已经是四五个小时以后了。

期间D给司忱发了个简讯，叫他安分呆在内城，外城现在已经成了希伯恩家暗地里肆虐的乐园，玛菲莉亚是铁了心要把他一个小小的雇佣兵挖出来。

相比之下，内城这个灯下黑反而安全些。

和尤娜取得联系的时候，加百列和司忱正藏身在一处废弃已久的隧道里，这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哪怕是隔着一个圣乔治墙，内城的阴暗面还是同外城一样，遍地的动物尸体和泥污，谁叫他们物理层面上活在该死的同一个世界。

这位年轻的战斗规划气息不稳，刚经过了一场逃亡，现在估计也躲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信号不是很好。

“听着，我知道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有过上百次同行经验的尤娜只从司忱的寥寥数语中就推测出了他的心情，“但你现在不能回来，老爹受伤被他们带走了，大姐头抢先疏散了审判塔的人……司忱，你冷静下来，现在玛菲莉亚满世界找你，你还要自投罗网不成！”

司忱靠墙坐着，手指拨弄着泥土上的杂草。他稍稍仰着头，像个冷静的沉思者，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尤娜，我很冷静。”他用两根手指将嫩绿的新草碾压折叠，溢出其中青涩的汁液。“你觉得我该沉默下去吗……你认为我会沉默吗？”

尤娜没有应声。

“得了吧，科斯塔小姐。”司忱捻折了手里的新草，不合时宜地笑了。

“你比我还清楚，只有我大脑停止活动了才会终止疯狂的念头——你说我是个疯子，好吧，我就是个疯子，现在这个疯子要去发狂了，这种行为并不难理解。”

加百列正在构建监视网，闻言回头看了眼司忱。

尤娜：“……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加百列，但多半没预料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现在玛菲莉亚只想将与他有关的一切人抓起来——首当其冲就是你。”

司忱：“啊，有理，毕竟是我把他掳出来的。”

尤娜：“老天……她究竟是怎么查到审判塔头上来的，外城又不是只有一家雇佣兵组织……”

司忱：“瞧瞧，尤娜，现在该我叫你冷静了——冷静下来，希伯恩的科技情报网可不是我们这些外城杂碎能想象的，只要他们想，连你祖上八辈子都能查出来。”

尤娜：“我知道！可……为什么是希伯恩？加百列·德维森，他是德维森家的人啊！”

司忱：“这后面的利益网有些复杂，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两个家族都在争抢他这一个大天使，现在希伯恩的科技手段占了上风，他们就要赢了。”

尤娜沉默几秒钟，说道：“……他们会赢吗？”

司忱笑了一声：“这不还有我吗。”

他的声音在笑，他的嘴角在笑，可Adam已经不作响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冷冽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

加百列冲他打了个手势——有人在接近这里。

于是司忱和他很有默契地朝着相反方向离开，尤娜在通讯终端里说道：“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你说这种话……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为审判塔出头，雇佣兵不都应该是狼心狗肺吗？你大可以躲起来的。”

“注意言辞，尤娜小姐。”司忱和加百列交换了个眼神，确认安全后从隧道的另一端钻入一个高档居民区里，“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我能躲哪去——再说了，是什么给你留下了我是个白眼狼的印象？”

尤娜疲惫地笑笑：“还不错，没忘了审判塔养你这么多年。”

司忱没有回话，因为加百列已经将手指放到了他的通讯耳机上，摇了摇头。

通讯被监听了。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打算说些什么，可最后也只是收敛了眼中的情绪，说：“好了尤娜，我现在要逃亡了。如果你不幸被他们逮住了，记得帮我捎句话——你们内城人没一个好东西。”

尤娜：“滚蛋，这话你自己和他们说去！”

司忱笑了两下，挂断了通讯。

“暂时联系不上埃里克，他多半也被控制了。”加百列简单梳理着情况，“狄斯在我身上装了追踪器，不过我用高阶权限将它关闭了，所以现在暂时不用担心那边。距离玛菲莉亚缩小包围圈大概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在此期间我们……”

“先生，先生。”司忱抬手制止了他人工智能一样的发言，“这些话我从Eve那就能听来，而且她还告诉我咱们两个成功逃离的概率有百分之十三，代价是搭上我的半条命。”

加百列不置可否：“往前走三百米就是停车场，可以先找一辆速度型浮空艇。”

司忱：“哦——可是我不觉得这些售卖型的浮空艇能跑得过希伯恩的军用科技，人家踩个油门就能追上来。”

加百列：“商业街里有地下武器贩卖场，可以去找一些强火力的枪械炸药。”

司忱：“理由同上。你这个机械大脑行不行啊，咱们现在是单方面的被碾压。”

加百列终于看向司忱：“你打算放弃了吗？”

司忱瞟了他一眼：“我说了，我不会让希伯恩赢的。”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阴沉的低气压，灵魂中的锋芒毫不掩饰地外现，正是一个雇佣兵游走生死时该有的煞气。可他的神情语气又是那么无所谓，仿佛只是要去解决一场不起眼的街边争斗，欣然走向血雨腥风的危险中去。

加百列表情变了下，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说话了。

他们走在这片干净整洁的高档居民区里，两边是排列整齐的佛罗伦萨风古典建筑，每家门前都种着大片大片向阳而生的山茶花，甜腻浓稠的花香将整个居民区都浸泡在一种奢靡的美丽中。

司忱不喜欢这花香，嫌它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又不加节制。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你，所以在找到你之前都不算赢。”他将通讯耳机摔在地上，踩碎了。“而我一个下等的外城人在他们的地盘被抓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所以，大天使，咱们该分开了。”

加百列移开视线，有些心情不悦地说：“我愿意将它称为分头行动，雇佣兵先生。”

司忱仓促地笑了一声：“哈，行吧，就叫它分头行动。你躲好了，至少在我死之前不要让他们抓到——至少在我看不见之前让咱们保持优势。”

加百列：“离开后勤，离开我，你的存活率不超过百分之十。”

司忱：“百分之六，先生。”

加百列：“你在赌什么？你认为我有能力把你、把你们救出来？”

司忱：“老实说，我不乐意做赌注，而且我也不认为你能把我们救出来——可事实就在这儿了，我们只有一条路。你的追踪被关闭了，我的呢？我可是个移动的靶子啊，大天使先生。所以，无需珍惜我这条下等人的命。先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畏惧死亡，与让那群权贵老爷们吃瘪相比死亡简直算不得什么。”

加百列忽然拉了他一把，对他这话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觉得这就是你追求的烟花般的死亡？还有，‘下等人的命’这句话我不敢苟同。”

而司忱只是拍拍他的手，就像哄一个任性发脾气的小孩：“不是，这当然不是。好吧，你现在要和我玩文字游戏了吗？加百列，你那高科技的大脑比我更清楚分头行动的好处，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而且……”他顿了一下，“实话说，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达到了你会冒险来救我的程度。”

加百列眯起了眼，难得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单方面的考虑可没办法定性整件事情，特别是情感这方面。”

司忱静静地看着他，对这种反驳自己的言论不予置评，反倒是对说这话的人产生了兴趣。

加百列胸口暗红的血迹还在，可说话时却特别有力。

他们就这么在香气馥郁的山茶花前对视了一阵，上等世界从没有一刻如此安静。

司忱这才说道：“你有多大把握把我捞出来？”

加百列答：“百分之三十二。”

于是司忱笑了，鲜少露出如此纯粹的笑意，将自己的性命搁在天平一端的行为做的快活又决绝。他说：“好，那我信你。”

而直到此时，他轻快外表下冰冷的怒火才逐渐焚尽了皮囊，露出丁点端倪来。

“就像你说的，就像我说的，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死亡。”他伸手去拍了拍加百列的脸颊，这是一个近乎轻佻的安抚性动作，可加百列只是从其中感受到了隐而不宣的愤怒。

“我不会死的。”司忱这么说着，又露出他那招牌的微笑——这是要去干活的标志。

“至少还要等你一会儿，只有一会儿。”

*

管家推开门时，屋里还是漆黑一片。

他们家的小主人不喜欢亮光，就像他总是偷偷对着大夫人裙摆上的金粉嗤之以鼻一样。管家在这偌大的宅邸呆了快十年，几乎要比门口那座巨大的石雕年纪都大，自然是对这些事心知肚明。

他没有开灯，将流食和医疗芯片搁在桌上，毕恭毕敬地说：“埃里克大人，大夫人已经出发去宴会了。”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抓走了食物袋边上的医疗芯片——白皙修长的手背血管暴凸着，正在忍受难以克制的痛苦，微微发着抖。

管家借助门外的光线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希伯恩家主，他似乎又单薄了，如同新生小鹿般畏惧着一切，可那双忽然看过来的眼睛又是那么凶戾愤怒，让人相信下一秒他就要拉着全世界陪葬。

管家迅速垂下头，移开了视线。

“……她什么时候回来。”尊贵的少年沙哑着发问，好在医疗芯片里的止疼剂起了作用，不然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约三小时之后。”管家规规矩矩地答完话，便垂着脑袋退出去了，“大夫人说，希望您至少吃完这份事物，长时间的饥饿对洗礼并无好处。”

埃里克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但管家并没有多做停留——大夫人留下的指令就是，让家主一个人好好休养。

于是尽职尽责的希伯恩老管家关上了门，然后细致地上好了锁。

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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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