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而别克里的极夜正悄然走向尾声。白昼的时间如同被缓慢拉长的橡皮筋,每日多出了那么几分钟的光明,一天比一天长。
黑夜将逝,白昼已至。
这天清晨,当苏在衡推开房门时,竟看到天际泛着一丝鱼肚白,将永恒的黑夜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微光透过这道裂口,照在费而别克里的土地上,照亮了万里冰川。
沐霖几乎是同时踏出房门,顺着苏在衡的目光望去,惊喜地低呼:“天快亮了!”
苏在衡没有回应,但目光在那抹微光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向沐霖:“今天有集中训练,八点整装备区集合。”
集中训练,是费而别克里科考站的传统,极夜结束前,所有队员必须通过一系列体能和技能考核。
训练场上,队员们已经整装待发,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片薄雾,不知模糊了谁的眼睛。
赵启站在队伍前方,拍手召集大家注意:“今天的训练项目包括雪地摩托驾驶、冰面自救和紧急医疗救助。分组进行,苏站长和我负责考核。”
他环视一周,看着下方的队员,有的稳操胜券,有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有的慌如老狗。
赵启扭头看了眼苏在衡,转头继而说道,“考核不过,苏站亲自加训。”
苏在衡倒是看了他一看,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多了条这样的规矩。
“啊——”
“救命啊——”
“让我临时抱佛脚。”
……
下方传来了队员们的哀嚎,倒不是对苏站有意见,反而是他要求太高了,平时又不苟言笑,让大家有些害怕。
沐霖却疑惑的看着大家,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痛苦。苏站挺好的啊,平时也挺温柔的啊,为什么大家对他那么怕呢?
这话要是让其他队员听到,估计会觉得这孩子被训练傻了,竟然觉得苏站温柔。
还不等他们抱怨完,赵启的声音继续传来,“行了行了,都准备准备吧。”
队员们四散开来,几个人围成一组。
沐霖被分到了二组,这是他来到费而别克里以来,第一次参加系统的技能考核,虽然跟着苏在衡学习了很多东西,就连赵启都对他颇为赞扬,可毕竟是第一次,面对综合训练,未免还是有些紧张。
倒不是怕被苏在衡训练,这么多天了,已经习惯了,他是怕做的不好,丢了他的脸。沐霖站在训练场旁,不停的搓手跺脚。
李铭扬注意到了,凑到沐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他小声说:“别紧张,苏站考核时很严格,但从不刁难人。”
“你一直都做的很好,别怕。”
沐霖对着他感激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嗯,我不怕。”
毕竟他可是一直跟着苏站训练的,是苏站亲手交出来的,一定没问题的。沐霖在心里说到。
“好,到时候多注意安全。”李铭扬忍不住叮嘱。
沐霖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苏在衡的身影。
今天的苏在衡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防寒服,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但依旧挺拔如松。他正低头检查训练设备,侧脸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专注。
训练开始后,场地上顿时热闹起来。雪地摩托的轰鸣声、队员们的交谈声和赵启不时响起的指导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极地长久以来的寂静。
沐霖被分在第二组,正好可以观察第一组的训练情况。他注意到苏在衡在考核时极少开口,但每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当一个队员在冰面自救环节动作不规范时,苏在衡并没有批评,而是亲自示范,动作精准如教科书。
“苏站长就是这样,”李铭扬不知何时又溜到沐霖身边,“话不多,但特别靠谱。去年我训练时扭伤了脚,是他连夜用雪地摩托送我去摩尔曼斯克的医院。”
确实,很温柔。
沐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在衡。
轮到沐霖这组进行雪地摩托驾驶时,意外发生了。
队员刘浩在完成一个转弯动作时,车轮打滑,整辆车侧翻在地。虽然速度不快,但刘浩的手臂被锋利的冰棱划了一道口子,瞬间渗出的鲜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眼。
“医疗包!”苏在衡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他已经快步向事故地点跑去。
沐霖几乎是本能地跟上,从训练场的急救箱中取出医疗包,小跑着来到苏在衡身边。
苏在衡已经蹲在刘浩身旁,他推开围观的众人,一言不发地打开沐霖递来的医疗包。
先是用消毒湿巾仔细清洁伤口周围,动作轻缓得与他一贯的冷硬形象截然不同。然后熟练地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沐霖在一旁递着纱布和绷带,看着苏在衡低垂的眼睫和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这一刻的苏在衡,与平日那个冷若冰霜的站长判若两人。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但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却透出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不是沐霖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情,但每一次,都能够在他心里微微荡起波澜。
他是那么的专注,那样的……迷人。
“只是表皮伤,不影响后续训练。”苏在衡包扎完毕,抬头对刘浩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刘浩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苏站。”
赵启这时也赶了过来,拍了拍苏在衡的肩膀:“处理得漂亮。大家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训练。”
休息期间,沐霖注意到苏在衡独自走到训练场边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两杯热水走了过去。
“苏站,喝点水吧。”沐霖递上一杯水。
苏在衡接过水杯,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沐霖冰凉的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
“你的包扎技术很专业。”沐霖轻声说。
苏在衡抿了口水:“必备技能。”
“不只是技能,”沐霖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真的关心大家,虽然你从不表现出来。”
苏在衡转开视线,望向远处渐渐亮起的天际:“职责所在。”
沐霖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知道,对于苏在衡这样的人,直接戳破反而会让他退缩。
他换了个话题:“极夜就快结束了,科考站会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吗?”
苏在衡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思考片刻才回答:“没有特别安排。”
“那太可惜了,”沐霖惋惜地说,“这么有意义的日子,应该庆祝一下。”
训练继续后,沐霖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冰面自救环节,他不仅迅速完成了规定动作,还创新性地利用安全绳设计了一个简易的救援系统,连苏在衡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不错的设计,”考核结束后,苏在衡罕见地评价道,“可以考虑纳入标准训练项目。”
沐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真的吗?我在学校时研究过极地救援技术,还写过一篇相关的论文...”
苏在衡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沐霖说完,他才简短地回应:“把论文发给我。”
午餐时,训练场上搭起了临时餐桌。赵启和李铭扬忙着分发热食,安德烈则在一旁调试着他的气象设备,声称要记录极夜结束前最后的气象数据。
沐霖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苏在衡对面。这次,苏在衡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只是安静地吃着饭。
“苏站,”沐霖咽下口中的食物,试探性地问,“极夜结束后,我能跟你一起去更远的勘探点吗?我想收集更多冰碛区的样本。”
苏在衡手中的叉子顿了顿:“那些区域很危险。”
“但我已经通过了所有训练考核,”沐霖不服气地说,“而且,有你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让人,无比安心。
这句话说得坦然又直接,苏在衡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他低头继续用餐,耳根却微微泛红。
赵启恰好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插嘴道:“在衡,你就带他去吧。沐霖的专业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是个好帮手。况且,他是你带出来的,你还信不过自己吗?”
沐霖表示赞同,狠狠地的点头。
苏在衡看了沐霖一眼,终于点头:“下周安排。”
沐霖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又强自压抑着兴奋,只是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苏站!”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队员们陆续返回科考站。沐霖主动留下来帮忙整理设备,而苏在衡也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检查每一辆雪地摩托的状况。
“苏站,”沐霖抱着一捆安全绳走过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苏在衡头也不抬:“说。”
“你为什么总是和人保持距离?”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让苏在衡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直起身,看着沐霖,眼神复杂。
沐霖没有退缩,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关心站里的每一个人,但你从不让他们靠近。为什么?”
训练场上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苏在衡的目光越过沐霖,望向科考站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在渐暗的天色中温暖地亮着。
“靠近了,就会在意。”许久,苏在衡才低声说,“在意了,就会害怕失去。”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落在沐霖心上。
他看着苏在衡,突然明白了那冰冷外表下的柔软与脆弱。
“可是苏站,”沐霖的声音格外轻柔,“不对人打开心扉,虽然不会失去,但也永远不会得到啊。”
苏在衡怔住了。他注视着沐霖,这个来自赤道的年轻人,像一团火焰,融化了极地的多年的冰雪。
“设备整理完了就回去。”最终,苏在衡只是这么说,但语气不再冰冷。
回科考站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即将进入大门时,苏在衡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到沐霖耳中:
“极夜结束那天,科考站会有简单的庆祝活动。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帮忙组织。”
沐霖愣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苏在衡已经走进了大门。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苏在衡紧闭的心门,终于对他打开了一道缝隙。
虽然不宽,只要坚持,就一定会成功。
沐霖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格外灿烂。
那天晚上,沐霖在日记本上画了一幅画:极夜的天空裂开一道光,照亮了雪地上的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在画的下方,他写道:
“极夜将尽,光明将至。而有些人的心,也如同这极地的春天,正在慢慢解冻。”
而在隔壁房间,苏在衡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他手中拿着母亲的相片,轻声说:
“也许您是对的,母亲。再厚的冰层,也挡不住阳光的温暖。”
费而别克里那漫长的、寒冷的极夜即将结束,迎接他的是温暖,是新生。
破晓,将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