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门阶上坐着的时候,特别像是老娄。”雷老大咧着嘴笑道,之后他卖了个关子,“你猜你的表情,像是谁?”
娄山雨好奇地抬眼看雷老大,显得有几分稚气。
她到底才十九岁,虽然旁的十九岁姑娘大多初为人妇,甚至有的已经孕育生命。
但是来世上一遭十九年,**凡胎,怎可能做得到八风不动心,行事皆万全?
见娄山雨破了功,雷老大志得意满地说:“像你家那位京城里来的先生!”
娄山雨愣了一刻,立即忍不住绽开笑容,她心里得意,但也不好言说。
啧了一声。
尔后她绷着脸,催促雷老大赶紧走。
眼睛中的笑意却明晃晃跑出来了。
这样的娄山雨和方才镇定自若指挥战场的她判若两人,雷老大何曾见过,怎么可能不逗她?他放声唱起民间的歌谣,“小妹妹,羞答答,想哥哥,不说话……”
周围的乡亲们也笑出声来,跟着雷老大歌唱。
人逢喜事精神爽,情到酣时歌自来。
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太值得歌唱了。
岁历有岁历的算法,但是对于每个人,计算日子的方式都不同。
结绳记事,每个人的绳子不同。
对于那些朝堂中的大人物,他们会以某场改革,某个大案为准绳。对于他们这些庄稼汉来说,大多看着节气吃饭,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些话,他们说得滚瓜烂熟。
可是今天,他们将会永远记住。
百年之后,如果他们子孙仍在世上,他们的子孙也将传颂。
也是在今天,他们知道,原来人可以这么活。
娄山雨不扭捏,放开嗓子,迎着风和他们唱。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切。
好似事情也变得顺利起来,不等太阳高升,他们便全部划分好上河县的土地,毕竟他们有下河县的经验,百姓们无不满意,而上河县数百位精壮汉子,也加入了他们的大军。
娄山雨骑在马上,一夜激战,却不见疲态,百灵皮毛胜雪,英姿飒爽。
她眼神锐利,直直地看向他们的目标。
——北安门。
那是周鸷和她约定之地,届时周鸷将派人驻守,不多时间,便会大开城门,迎他们入城,而他们只需前行,直取皇宫!
此刻,皇宫中迎来生辰大典的**。
青云殿前,华盖交天,文武百官在殿前肃然列队而站。
忽然,人群之中一阵骚动。
“赵王爷呢?”大太监心下着急,却挤着嗓子悄声问。
礼部官员全都悬起一颗颗七窍玲珑心,没有一个敢歇着,全都匆匆忙忙迈开脚步,急着打听。
“我早就说过赵凤关目中无人,瞧瞧,不知日后赵家要酿出多大祸患!”往日看不惯赵凤关行事的官员,已经在底下不满道。
这骚动传到了赵瑰的耳朵中,赵瑰正端坐在凤辇之中,珠帘摇曳,金玉为壁。
听此,她咣当一声站起来,头上的珠翠清越作响。
宫人们噤若寒蝉,等着赵瑰发火。
不想,赵瑰竟然没有说话。
尽管她眼中是浓浓的怒气,但她抿着嘴,皱着眉,压住了不满。
她慢慢坐下,缓缓一个吐纳。
她抬手招来近侍耳语:“凤关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必是有事耽搁了。今日宴会后,不管花多少银子,费多少力气,都去安抚好朝中重臣,切不可让他们对凤关有异议。”
说完,赵瑰又强撑着坐直起来,疲惫地阖上眼,威严道:“大典照常进行。”
在众人之中,周鸷不动声色,内心却也起了疑。
昨日派去跟着赵凤关的人已经撤回,赵凤关只带着侍从二人,若有人跟踪则太过显眼。
跟着的人道,赵凤关出城后,向东北方向去了。
东北……
是小丰乡的方向。
周鸷垂下眼帘。
轩窗那边并未传来消息,应该并无大碍。
身旁有大臣唤他闲聊,周鸷抬起眼,又挂上得体尊贵的浅笑。
片刻,周鸷还是令太监远远招来周笛。
这举动不合规矩,周笛心下震惊,跟着太监走至周鸷身旁,众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周鸷低声道,去娄家看看,如果无事,便去跟着娄山雨。
周笛一骇,却没多问。
霎那间,人群又一阵喧闹。
周鸷转过头,眼睛眯起。
赵凤关跋扈地走过来。
众人不敢妄自议论,可是一双双眼睛都黏在赵凤关身上,赵凤关视若无睹。
周笛用眼神问,还去吗?
思忖片刻,周鸷颔首,低声道:“去吧。”
赵凤关扬起下巴,和周鸷对视,显然是来者不善。周鸷不避不让,二人目光短兵相接。
终是赵凤关先败下了阵来,哼了一声,兀自移开视线。
大典照常进行,天气晴朗,惠风和畅,万物都在太阳下无处遁形。
娄山雨这边,出乎意料的顺利。
虽然他们只占了两个县,但距京城极近,不必过于担忧京城城外的哨兵。起义军稳步前行,沿途不断有归附之人,但她并未一味冒进吸收,而是保持警惕,严格约束队伍。
骄阳正好,娄山雨心中想到和周鸷的约定,兵临北安门之时,双方手铳枪响为号。她先发出一声,待城门以三声枪响回应,他们便冲出去,此时城门必开。
正午时分,娄山雨领着数千名弟兄,悄无声息地潜行至距北安门门外树林之后,距城门只有一箭之隔。
娄山雨伏在一颗树后,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激动。她摸向腰间,手铳冰冷坚硬,鼻尖是火药味和刚刚杀过人的血腥味。
太阳将所有影子都照成矮矮的一团,她握紧手铳,指尖泛白。她向身旁看了看雷老大,雷老大用坚定的目光给予她回应。
这一刻终于到了!娄山雨等了六年。
她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北安城门,心如擂鼓,高高举起手铳。
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娄山雨心中焦急,她好似能听到身后所有人压抑的呼吸声,她不敢转头看向雷老大,怕他眼中有询问的意味。
刹那间。
砰!砰!砰!
三声清脆急促的铳响,如同裂帛,划破燥热的空气。
娄山雨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她从树后跃出,拔出腰间朴刀。
“冲!”
长久的沉寂终于爆发。
“杀——”众人发出震天的怒吼,犹如汹涌的洪流,扑向城门。娄山雨和雷老大骑着骏马,位于队伍的最前端。
面前的城门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娄山雨的回忆涌入。
六年前,她就是从这个地方,离开得京城。
回忆不能阻挡她的前行,她抓紧缰绳,俯身冲去。
就在他们冲入射程的刹那,城墙上毫无征兆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箭如雨下。
娄山雨猛地勒紧缰绳,百灵受惊,前蹄高高飞起。
忽然,又一批人在城墙上冒出。
火球!
火球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娄山雨瞳孔骤然收缩。
“啊——”
轰鸣的战火中,原先冲锋杀敌的呐喊变成惨叫。冲在前方的起义军们被利箭刺入,应声倒地,火球袭来,众人更是毫无还手之力,成片倒下。鲜血喷溅,染红了土地。
娄山雨进退失据,一时间全身如堕冰窖。
她死死盯着前方,城门紧闭,只有空中的箭矢和火球在眼前愈来愈进。
噗嗤!
雷老大痛苦地低吟,娄山雨转过身去,只见他肩膀被流矢击中,血液汩汩流下。
“快退!”娄山雨大吼,耳边嗡嗡直响。
退?
往哪里退?
城门前的平地变成了屠宰场,那些熟悉的乡亲们在她面前倒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一瞬间,娄山雨眼前发黑。
周鸷全是在骗她?
一股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箭矢和炮火逐渐减弱,城门缓缓打开,精锐的骑兵从城门涌出,马蹄践踏着尸体,向他们而来。
“山雨,快走!”雷老大肩上插着箭,浑身是血,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她拽倒,“我们中计了!走啊!”
娄山雨猛地清醒,颤抖着双手攥紧缰绳。
“驾——”
她和雷老大以及少数人拼死向外逃跑,刀光中,温热的液体不断溅到她的脸上,马蹄纷乱,终于在血泊和混乱中杀出了一条路。
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娄山雨甚至不敢回头,她身后是倒下的同伴、远去的家乡和背叛的爱人。
烈日依旧灼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皇宫内,宴饮正酣。丝竹婉转,觥筹不断。文武百官身着礼服,依品阶坐于筵席之上。
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赵瑰端坐在凤座之上,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小皇帝正襟危坐在一旁,努力保持着威仪。
周鸷和赵凤关坐在离高座最近的一左一右,浅酌而食,一切如常。
一名禁军将领快步奔至御前,单膝跪地。
赵瑰和赵凤关变了颜色,周鸷面上波澜不惊,他用手指摩挲着酒杯,并未抬眼。
“启禀太后、陛下!北安门外有乱匪数千悍然攻城!”
一时之间,群臣哗然。
只有老太傅王又山与周鸷眼神交汇,这交汇极短极短,前者眼中持重而期待,后者眼中空无一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