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是浸入骨髓的料峭，无声无息地渗透薄衫，缠绕着四肢百骸。庭院里，几株虬枝盘错的老梅，却在这灰蒙蒙、了无生气的死寂中，倔强地灼烧着一簇簇胭脂红。冷冽的香气，带着孤绝的意味，丝丝缕缕，在冰冷的空气里浮动、缠绕，也缠绕着我心头连日来挥之不去的烦闷。父亲晨间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京中选秀的风声渐紧，字字句句如同无形的绳索。母亲忧虑的叹息，则像窗棂上悄然凝结的霜花，无声无息，却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沉沉地压在心头。

循着那清冷幽远的梅香，只想折几枝开得最盛的，插进案头那只素净的白瓷瓶里。或许，那一点灼灼的红，能为这沉滞如水的屋子，添一丝挣扎的活气。绕过嶙峋的假山，山石的影子被天光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蛰伏的、沉默的兽群。

脚步，毫无预兆地，在转过假山最幽深、光线最黯淡的拐角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了原地。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水榭那边临水的廊柱旁，一个身影攫住。

他并非刻意隐匿，只是那份专注，将他与周遭的一切彻底隔绝开来。靛青的长衫洗得微微发白，布料柔软地贴着颀长清瘦的身形。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同色的旧布带松松系着，几缕不驯的碎发垂落颊边，随着他微微倾身向前的动作，在微寒的风里轻轻晃动。他侧身对着我，一手稳稳托着小小的、盛着浓淡不一墨色的调色瓷碟，一手执着一支细长的狼毫笔，笔尖悬停在支起的素白绢帛上方，凝神屏息。午后天光吝啬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模糊而柔和的光晕，那遗世独立的孤清姿态，仿佛一株生于幽谷的修竹。

他在画什么？

心，毫无来由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并非被恶意窥视的惊惶，倒像是……误入了他人澄澈心湖的边界。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嶙峋山石交错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隐秘的探寻，投向那方素白的绢帛。

墨痕初染。分明是眼前这园中一隅：嶙峋的太湖石，冰面尚未完全消融、泛着冷光的池水，以及池畔那几枝在灰暗背景中开得最盛、最灼目的红梅。然而，视线下移，在梅枝斜逸、疏影横斜的掩映深处，一个模糊却清晰可辨的人影轮廓已跃然纸上——素色的罗裙，微微仰起的、线条柔和的侧脸下颌，还有那只伸出的、欲攀折花枝的纤纤素手……

那是我！分明是我方才在梅树下踟蹰、伸手折枝时的姿态！

一股滚烫的热浪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燎原般烧灼了脸颊、耳根，连带着指尖都阵阵发麻。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冲撞，发出擂鼓般沉闷的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从未被一个陌生男子如此长久地、如此沉静地凝视过，更遑论……被一笔一画，如此细致地、带着温度地描摹下来！那专注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穿透了冰冷的空气，无声地落在我身上，又被他手中的笔，小心翼翼地捕捉、定格在绢帛之上。

他笔尖微顿，一滴饱满得近乎沉重的墨汁，在锋利的毫尖颤颤巍巍地凝聚、悬垂，饱满得如同将坠未坠的泪珠，映着天光，幽深如夜。终于，承受不住那沉重的份量，又或是画者心绪微澜——

“嗒。”

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微响，如同玉珠落盘，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那墨滴，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绢帛上、模糊人影的心口位置！

“咚！”

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自己的胸腔里炸开！心尖像是被那无形的、冰冷的墨滴狠狠击中，骤然紧缩成一团，又重重落下，震得四肢百骸都在无声地发颤。一股冰冷的羞耻与滚烫的慌乱如同两股激流，猛烈地交织、冲撞，瞬间淹没了所有神智。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像受惊的幼鹿般本能地向后缩去，脊背紧紧贴上身后冰冷粗糙的假山石壁。坚硬的石棱狠狠硌着单薄的春衫，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只疯狂冲撞、几欲破膛而出的惊悸。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远处隐约的鸟鸣、甚至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都在这一瞬被抽离。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他笔尖悬停在污损绢帛上方、那凝固般的姿态。我死死咬着下唇，齿间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再不敢探看分毫。只觉那滴墨，不仅落在画上，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墨的冷冽与灼热，狠狠地烫在了我自己的心上，留下一个带着幽微墨香与无尽羞耻的、无形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次心跳的间隙，也许漫长得足以耗尽一生所有的勇气与力气。我鼓起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气，再次屏息凝神，从冰冷的石缝中悄悄望去。

廊下，空空如也。

唯有那架孤零零的画板，沉默地立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问号。绢帛上，被墨滴污损的痕迹清晰而刺目，浓重的黑色向四周晕染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阴翳，像一块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画中人影的心口。那个原本只是模糊勾勒的身影轮廓，也因此被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阴郁。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回廊，卷起几片凋零的胭脂色梅瓣，无声地飘落在冰冷光洁的青石板上。方才那专注作画的身影，连同那滴砸在心口的墨，都像一场骤然惊醒、却又余温未散的梦魇，只余下满园愈发清冷孤绝的梅香，和心头一片茫然无措、却又带着奇异而隐秘悸动的荒芜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