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狗洞

四月初八。

大相国寺开山门之日,禹州城内妇孺老幼皆提着香火往山上赶去。

一路上人群熙攘,交谈声不断。

“ 娘,咱去这大相国寺中求子真的灵验吗?”

“这可是咱禹州百年古寺了,百求百灵!天上的仙人曾亲临过的!”

“真有这么神!”

“那是当然!为娘今年都六十了,还能说假话!记得当年偶入这大青山时曾见过金光降世于那大相国寺顶上,就像是佛祖一般!”

一旁的众人皆是唏嘘不已,讲话的几人更是快了脚步朝山上赶去。

人群中,一高挑少年郎正抱着一把木剑缓行。他一身暗蓝衣袍活妥一翩翩少年郎。

“公子也是来此上香的吗?”

身旁一翠衣女子提着烛火篮,朝少年郎浅笑嫣然。

那少年扫了眼这女子,瞥见她篮中的红丝线瞬间了然。他眼角一弯,语气十分散漫地说着。

“是来出家的。”

翠衣女子那张清秀的脸颊由温柔变得白了几分,敛笑,啐了他一口提步走远。

其实也不怪这姑娘啐他,人本是上山求姻缘的。一眼便瞧见这人面若冠玉,好俊俏一儿郎,便想同他搭上两句话,怎知这人一开口便是这句,让人毫无情面,可不是该啐吗。

江策在女子离去后只侧身“啧”了声。

这禹州姑娘可真是不甚讨喜。

约莫一刻后,那绿山环绕中一青砖古寺立于眼前。门匾处提着金光闪烁的四个大字。

———大相国寺,笔锋苍劲雄浑,有磅礴之气势。

据说,这是多年前当今圣上亲赐此匾,代表着无上荣光。

佛门前立着几名模样稚嫩的小和尚,朝着往来香客送迎行礼。

江策走上前,扫了眼木台上的功名簿,密密麻麻一堆名字。

“喂,小师父,你们家圆善方丈在哪个殿内?”

几名小和尚闻言,面面相觑皆是没有听说过此法号。

“施主,寺中未曾听说过圆善方丈。”

稍微年长一些的小和尚走上前对少年郎回道。

“这位施主,寺中只有圆舵、圆清、圆德三位师父。”

他修长的指摸了摸下颚,思索了一番:“哦,这样啊。”说罢,直接朝内迈去。

又打量了一番寺内修葺,主殿在正中,侧面围绕着各大小不一的侧殿,统一的色彩暗红墙砖倒是显得错落有致。

随后迈步朝正殿侧面走去,那头有一条小路似通往内院。

大相国寺中来往香客众多,都只能在外院进香礼佛,鲜少有人可朝内院走去。寺内规定非本寺人员与贵人不可踏入内院,因内院乃是众多佛门子弟的禅房与当今天子大臣们曾住过的轩楼水榭。

江策扫了一眼周围的守在内院入口的只有四名小僧,他抱着木剑,朝人群中走,观察着周围墙面高度与寺内布局。

一座座侧殿紧紧挨着,江策正观察着,脚下一团温热靠近他。

“汪。”

甫一低头,便瞧见一只大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少年蹲下拍了拍它的头正想让它一边玩去,这大黄狗居然一直扯着他的衣摆不松。

“喂,快松开小爷。”

此刻他只想着如何进内院找人,可没空同这大黄狗掰扯。

江策挥了木剑赶它,却被大黄狗直接叼走木剑朝人群后跑去。

“喂!”

他提步追去,一路顺着殿外的一处竹林内,那大黄狗竟直接朝竹林丛中的狗洞钻走。

“靠!”

那木剑虽并不值钱,却是那人送他的……

心中霎时有些恼意,此刻张望了一圈,这处围墙竟与那内院墙面相近。他蹲下扫了眼狗洞……

脑中一个想法闪过,很快又挥散。

他一未来天下第一流大侠,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院内,大黄狗叼着木剑大摇大摆地走回墙角的窝中。

下一刻,目瞪狗呆。

只见它方才进来的洞中冒出一颗脑袋,只顷刻之间那人钻出来,利索地站起,扫了眼四周拍去身上浮尘。

少年一双桃花眼中泛起一抹坏笑地朝狗窝走去,大黄立即缩了缩脑袋将木剑叼到窝外。

识时务者为好狗。

他捡起木剑,扫了一眼四周,这便是内院了,便不同这狗子计较罢。

“你是谁!敢欺负我家阿黄!”

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江策转身看去,竟是今日啐他的那女子……

时运不济,狗随主子。

“管好你家狗。”他将手帕擦拭着木剑上的口水,神情散漫地说着。

翠衣女子指着江策,此刻也认出他的模样,没好气道。

“又是你!”

江策撇她一眼,不欲开口,便闻见一道柔弱女声。

“翠星,发生何事了?”

不远的拱门处,一女子款款走来,乌黑的发梳成了垂挂髻,额间一抹朱砂灵动明艳,海棠步摇下的流苏坠子与枣红色的衣裙随之步伐而摆动。

翠星朝明昭走去,一脸不悦地控诉面前少年。

“这人也不知道从哪混进来的!刚居然用他的破木头指着咱家阿黄脑袋!”

明昭朝那长身而立的那道身影望去,那人剑眉长鬓,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此刻似笑非笑,一股隐隐地阴沉一闪而过。

是他……

“江…湖第一大侠?”

明昭意识到翠星在便转了口,没想到还能与他再相见。

“昭昭,你认识他?”翠星一脸疑惑,自她同明昭认识以来从未见她出过古寺半步,如何认识这少年郎的?

明昭眼神闪躲了一瞬,朝他手中的木剑望去,淡声。

“那不是写着吗。”

翠星朝他那一看,果真刻着一行小字。

———天下第一流剑侠 。

江策也垂眸扫了一眼小字,已有些迷糊不清的还有尾端的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江策。

他双臂抱胸,神色倨傲地看向前方二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停在那身着枣红缎地绣花百蝶裙的少女身上。她这副打扮倒像是名门贵女,而不是即将遁入空门的小尼姑嘛

“正是小爷,有何指教?”

“第一次见有人脸皮这般厚的自称第一的。”

翠星一向嘴里不饶人,也是她如今碧玉年华却迟迟未能议亲的缘故之一。

他沉了脸色实在不想同此人讲话。

“你怎么进来的?”

明昭扫了眼四周,这是厨房偏殿,除了高耸的围墙便只有她方才过来的拱门。

这番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他可不是这大相国寺中的弟子,更遑论什么贵客。

明昭似想到什么朝墙头望去,翠星也顺着视线看去。

“你翻墙!”

“你翻墙?”

江策眼神闪了闪,这么高一堵墙至少十丈,你俩怎不去翻一个呢……

但一想起方才那爬狗洞行径简直有违大侠风范,还不如默认。

身后一声响亮的犬吠,众人望去,只见……

阿黄从那草丛中爬出,似怕她们看不清楚似的又爬了一遍后,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又一脸得意的模样望着她们。

这禹州不仅姑娘不讨喜,狗也一样。

少年嘴角僵了僵,只觉得耳边又要开始一顿聒噪之音……

果然。

翠星忍不住嗤笑出声,江策冷色扫过去。

日光暖意融融,他只见明昭双眸弯弯,似天上月牙一般,笑容清浅。

江策收回目光,不想与她二人过多停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喂。”明昭唤住他。

他有些不耐地侧目,挑眉对她对视。

“大相国寺内院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你还是去外院礼佛求惑罢。”

明昭好言提醒他,江策眉心一跳,他好不容易爬狗洞进来了,现在又让他出去?

怎么出去?又当着她们的面爬出去?

“我是来找圆善的,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明昭脑子转悠一圈,这人怎么知道师父的……她翕动朱唇欲开口,便听得耳畔一道浑厚内力之音传来。

“不知少侠找贫僧何为?”

众人转身朝声音之处看去。

一阵凉风吹来,一身披袈裟的白胡子老头在上方腾空而视,片刻后落地朝江策而来。

明昭下意识地朝后一退,打了个哆嗦。

圆善站在三人跟前,瞥见眼明昭的动作,捋了捋白胡子,眼中划过一抹窘意。

忘记这小祖宗昨日才高热退去了………

江策见到来人,白须睿眼,身材圆润,却形如游蛇。

与那人跟他描述之样貌具是如出一辙,他朝前一步朝他抱拳。

“见过圆善前辈,晚辈江策。”

江这个姓,让圆善目光一转,将眼前这少年郎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厉声。

“从哪来,滚回哪去!”

这老和尚向来脾气暴躁,直接扭头要走,瞥了眼一旁的明昭招了招手。

“走了!”

“前辈!”他快步追上圆善。

“不滚别怪我出手!”圆善冷眼。

江策只得站在原地看着三人渐行渐远地身影,他垂眸盯着怀中木剑,伫立在此良久未动。

明昭走时侧目扫了一眼那抹暗蓝身影,他在日光下站得笔直却显得萧条。

听雨轩的长庭处。

圆善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明昭端坐在一旁跟着打坐,她时不时东倒西歪有些体力不济。

“唉,你这丫头!”

圆善忍不住睁开一只眼,有些嫌弃地看她。他云游在外这三年以来每隔十日,便会同圆舵飞鸽传书嘱咐明昭的修行之事。

如今看来,圆舵定是又给这丫头放水了……

“昭昭,为师教你的玄真经可是还未突破第二层!”圆善黑了脸,语气也带着凶气。

他是这大相国寺中四大方丈中脾气最臭,武功最高的一位。

明昭记得她五岁那年,向来爱云游四海的圆善回了大相国寺,她是没有见过江湖大侠的,但她曾见圆善一人抵御数十黑衣人,一招全灭。

若是江湖有排名,明昭觉得,圆善当是前列。

也难怪,那名唤江……车?的少年郎会来禹州寻他。

明昭垂着头,一双鹿眼里泛着水光,显得我见犹怜。

“师父……昭昭错了。”

这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顿时让圆善消了火气,只又气又无奈地教她运气呼气,重拾心法。

圆善收明昭作弟子并非因为她的身份,也更不是因为她那点儿天资。只不过是当年的圆善在大相国寺的老槐树下,捡到了一个面如白雪的奶娃娃,生了怜爱之心。

他本并非空门弟子,百余年前大相国寺曾叫做清玄观,是江湖道观门派并非寺庙。

几十年后,清玄观分流一波弟子修葺了大相国寺,成了和尚。

而圆善的师父乃是清玄观的掌门,十几年前一场江湖浩劫将清玄观灭门。圆善便入了曾是同宗的大相国寺,但他的身份并未列入寺内名册,又因他喜云游四海,一去经年。

从此大相国寺内鲜少有人知道圆善此人。

圆善此人,名与人搭不上边儿。

本人脾气暴躁无比,耐心极少,武功深不可测,无人敢去招惹他。

唯有昭昭得他爱护,也唯有昭昭敢将鼻涕擤在他的僧袍上。

当然这都是明昭十岁以前的故事。

“师父,你是不是很讨厌姓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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