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咸腥的海风裹着暴雨,抽打在东港废弃三号码头的集装箱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苏瓷缩在7号集装箱投下的狭窄阴影里,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风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不是为了浪漫或者自虐才选择这个鬼地方,手里那份用防水袋裹了三层的文件,是她父亲苏明海死后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一本染着陈年血迹、残缺不全的硬皮账本。线人约她在这里交接,事关账本里一个指向“海通能源”赵洪生的关键账户。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黑暗中,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偶尔扫过,切割开浓密的雨幕,照亮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和锈迹斑斑的龙门吊残骸。苏瓷捏紧了防水袋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正想冒险打开手机查看,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暴雨完全吞没的闷哼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海浪。
苏瓷的神经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集装箱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光源来自一个半开的、标着“危险化学品”字样的空集装箱内部。昏黄的手电光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扭曲晃动的影子。影子中央,一个穿着昂贵定制西装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男人,正背对着箱门,跪坐在满是油污和积水的地面上。
他似乎在剧烈地喘息,肩膀不正常地起伏着。接着,他做了一个让苏瓷胃部骤然抽搐的动作——他右手反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带有锯齿刃的□□,左手死死捂住左耳下方靠近脖颈的位置,然后,以一种近乎自残的冷静和精准,刀尖猛地刺入皮肉!
没有惨叫,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气声。匕首在他手指的操控下,冷酷地旋转、切割。肌肉被割开的黏腻声响,在暴雨的间隙中异常清晰,令人头皮发麻。暗红色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顺着他捂住伤口的手指缝隙,混着冰冷的雨水,洇湿了昂贵的西装领口和前襟,滴落在浑浊的积水中,晕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色之花。
苏瓷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仿佛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她想后退,逃离这诡异的血腥现场,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就在这时,男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刀尖一挑,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落地声,一个沾染着猩红和人体组织的、扭曲变形的金属小东西被挑了出来,落在他身前的水洼里。
子弹!苏瓷瞳孔骤缩。
几乎是同时,集装箱外,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雨幕,精准地锁定了几十米外几个鬼祟逼近的黑影!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呈扇形包抄过来,目标显然就是这间集装箱!是追杀他的人到了!
集装箱内的男人猛地抬头,苏瓷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淌,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即使在剧痛和失血的虚弱中,那双眼睛也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他瞬间锁定了苏瓷藏身的位置!
那眼神让苏瓷遍体生寒。她毫不犹豫,转身就想冲入更深的黑暗。然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侧前方的集装箱顶上,手中的枪口在雨幕中反射着冷光。退路被封死了!
集装箱里的男人动了。他没有逃跑,反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左颈伤口血流如注,身体如同猎豹般扑出集装箱门口!他利用集装箱门的金属框架作为掩护,手中的□□在雨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
“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追兵被精准地割开了喉咙,鲜血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喷溅如泉,混合着雨水,场面血腥得令人窒息。男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地一滚,躲开两发紧贴着他头皮飞过的子弹,手中的匕首再次挥出,狠狠扎进另一名追兵的大腿动脉!惨叫声瞬间被暴雨淹没。
他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与西装革履外表截然相反的原始野性和残酷高效。苏瓷看得心惊肉跳,这不是普通的打架斗殴,这是真正的杀戮场!
混乱中,一个追兵似乎发现了苏瓷的存在,调转枪口指向她!苏瓷的心脏几乎停跳。千钧一发之际,集装箱旁的男人猛地将手中夺来的强光手电狠狠砸向那个追兵的脸!强光让对方瞬间致盲,动作一滞。男人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同炮弹般撞了过去,两人翻滚着跌落进旁边的泥泞水坑,骨头撞击的闷响清晰可闻。几秒后,男人挣扎着爬起,手中多了一把手枪,毫不犹豫地对着水坑里挣扎的身影补了两枪。枪口装了消音器,只有沉闷的“噗噗”两声。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暴雨砸落的喧嚣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剩下的追兵似乎被同伴的惨烈死亡震慑,又或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强光手电迅速熄灭,身影如同潮水般退入黑暗的雨幕中,消失无踪。
集装箱旁的男人剧烈地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身体微微摇晃,左颈处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顺着湿透的西装向下流淌。他抬起没有握枪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污,视线穿透雨帘,精准地钉在僵立在不远处的苏瓷身上。
苏瓷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想逃,双腿却重若千斤。
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血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迹,却洗不去那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他在苏瓷面前站定,两人之间不足一臂的距离。苏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能看清他苍白脸上被雨水冲刷出的、细微的旧疤痕,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燃烧着疯狂余烬的眼睛。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刚刚被他用匕首从自己血肉里剜出来的、还带着他体温和新鲜血迹的变形弹壳,静静躺在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掌心。雨水冲刷着弹壳表面的血污,露出黄铜冰冷的原色和上面清晰的螺旋膛线痕迹。
“拿着。”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锥刺破雨幕。
苏瓷盯着那枚沾血的弹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摇头,后退半步。
男人猛地踏前一步,冰冷的枪口直接顶上了苏瓷的眉心!那金属的触感让她瞬间窒息,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染血的左手一把抓住了她冰冷颤抖的右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强行掰开她紧握的手指,不容抗拒地将那枚还带着粘稠温热血液的弹壳,狠狠塞进她的掌心!滑腻、温热、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弹壳上细微的螺旋凹槽硌着她的皮肉。
“握紧它,看着它!” 男人逼近,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混合着血腥和雨水的冰冷气息,“仔细看清楚这上面的痕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他染血的指尖,冰冷地点了点苏瓷握紧弹壳的手,又点了点地上那几具在暴雨冲刷下逐渐冰冷的尸体,“第一,用它,伪造一个完美的自卫现场,证明你刚刚被迫卷入了一场谋杀,杀了他们几个,也‘杀’了我这个‘袭击者’。” 他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酷的笑容,“拿着我的枪,对着我的伤口补一枪,或者用你的高跟鞋砸烂我的脸——随你高兴。然后,报警。运气好,你能脱身。”
苏瓷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第二,” 男人凑得更近,冰冷的金丝眼镜镜片几乎碰到她的额头,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疯狂和冰冷让她如坠冰窟。“…拒绝我,犹豫,或者试图逃跑。”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清晰地钻进苏瓷的耳朵,“那么,明天凌晨涨潮的时候,警察会在这片海域的某个渔网里,捞到你被鱼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像你父亲苏明海一样,变成一具无人认领的‘自杀者’。”
苏瓷如遭雷击!“苏明海”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男人。
男人似乎很满意她眼中瞬间爆发的震惊和痛苦,嘴角那抹残酷的弧度加深了。他无视顶在自己颈边枪口的威胁,如果苏瓷此刻还有勇气扣动扳机的话,染血的左手猛地抬起,用力攥住了苏瓷握着弹壳的那只手,强迫她用最大的力气捏紧那枚沾满两人血迹、冰冷又滚烫的金属。
“选!” 他的声音带着失血过多的喘息,却有着毁灭性的力量,“伪造现场,或者,成为下一个被伪造的‘意外’尸体!”
暴雨倾盆,无情地冲刷着码头上新鲜的血迹和冰冷的尸体。苏瓷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唯有掌心那枚染血的弹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巨大的恐惧和父亲名字带来的尖锐痛苦撕扯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被迫低下头,借着远处灯塔扫过的惨白光芒,死死盯着掌心那枚被强行塞入的弹壳。雨水冲刷掉表面大部分的血污,黄铜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她强迫自己聚焦,目光掠过那扭曲变形的尾部,沿着弹壳圆柱体表面,一寸寸地向上移动……
突然,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就在靠近弹壳底缘、弹头结合部稍下的位置,一圈清晰、独特、如同指纹般不可复制的螺旋状凹槽——那是子弹在枪膛内高速旋转、摩擦膛线留下的独特印记!这痕迹,这角度,这细微的凹槽深浅变化……她太熟悉了!无数次,在父亲“自杀”案的物证照片上,在那颗被认定为是父亲自己扣动扳机射出的、致命弹头的弹壳照片上,她死死盯着,用放大镜反复研究,将每一个细节刻进了骨髓!
一模一样!
不!不仅仅是相似!这枚刚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身体里挖出来、还带着他体温和鲜血的弹壳,上面的膛线痕迹,与她父亲苏明海死亡现场遗留的那枚弹壳的膛线痕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它们出自同一把枪!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取了苏瓷的心脏,比暴雨更冷,比枪口更甚。她猛地抬头,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可怕的猜测而剧烈收缩,死死锁住眼前这张苍白、染血、在雨水中如同恶鬼般的脸。
男人捕捉到了她眼中翻涌的滔天巨浪,看到了那份难以置信的确认。他脸上那抹残酷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仿佛洞悉一切又带着无尽黑暗的情绪。他无视自己颈边汩汩流血的伤口,无视顶在眉心的枪口,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贴到了苏瓷冰冷僵硬的耳廓。
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钻进她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穿了苏瓷摇摇欲坠的世界:
“看清楚了?很好。现在,重新认识一下——”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深渊的回响,“我叫裴砚。”
他染血的指尖,冰冷地点了点自己左耳下方那个还在渗血的、狰狞的弹孔伤口,然后,缓缓指向苏瓷紧握着那枚致命弹壳、指节发白的手。
“你父亲苏明海,中弹‘自杀’的时候……”
裴砚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缓慢、极其冰冷、又带着无尽黑暗意味的弧度。
“…我就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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