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安宇来说,最近几天确实休息不好,身体也不怎么舒服,然而广垣却是头一个指出他脸色难看之人。
安宇右手的指甲下意识地抠着掌心,那里还留着几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化疗那段日子留下的,如今已经逐渐变淡,成了白色。
直到现在,安宇依旧不明所以,自己究竟为何能够跻身项目组。这个机会,众多老员工皆求之不得,所以这段时间,他在公司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电梯金属门的倒影里,他的轮廓被门上的图案切割成了模糊的碎片。广垣刚才的关心与记忆中的某个瞬间重合,让他再度回想起那天的办公区。
“实习生留下加班哦?”邻座的陈姐正准备下班,拎着香奈儿链条包经过时,看见他,又特意折返回来。
她的法式指甲轻轻叩了叩他的咖啡杯,声音清脆:“小安啊,听说你进西南项目组了?”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一把沾着蜜糖的利刃,甜中带刺。
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叮”了一声,安宇瞥见那边工位外探出了几个晃动的脑袋。他攥紧手里没来得及扔掉的中药袋子,硬塑料边角硌得掌心生疼,低声答道:“是临时借调......”
“可我听说你是广总亲自要的人呢。”陈姐弯腰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她身上的丝质衬衫泛着昂贵衣料特有的光泽,而安宇的格子衬衫袖口已经洗得发白。
陈姐说完,轻轻笑了起来。她抿嘴而笑的模样让安宇想起过年时跟妈妈回姥姥家,老家祖屋檐下的冰棱,看似晶莹剔透,掉下来却能伤人。
安宇沉默不语,将热好的第二包中药倒入杯中,默默回到了工位。
手机正在抽屉里不停地震动,嗡嗡的声响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某种警告。安宇点开屏幕,十几条长达六十秒的语音条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条后面都跟着一个红色的小点。
他戴上耳机,手指悬在第一条语音上方,犹豫了一秒,还是点了下去——母亲的声音从耳机里冲出来,即便音量调到了最小,那声音依旧像一根细针,顺着耳道刺进大脑。
“儿子啊,你最近怎么样?吃饭了吗?药按时吃了吗?我跟你说,你王阿姨家的儿子……”安宇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隔板边框上,隔板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骨头,却压不住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烦躁。
语音条一条接一条地播放,母亲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独白。
安宇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贴纸,那是他刚入职时贴上去的,现在已经卷了边,露出下面灰白的胶痕。他听见母亲在语音里提到“别生病”,那个词像一把钝刀,在他的记忆里来回拉扯。
还没等听完,视频通话的请求突然弹了出来。安宇的后槽牙条件反射地咬紧,牙龈传来一阵酸胀感。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接听键,手指悬在空中,酝酿一会才按下去。
大概是看他没回,母亲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熬夜了?小孩子家家天天就知道玩儿手机!”镜头里的母亲把手机立在一边,正在给家中的花盆修枝。园艺剪“咔嚓”合拢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安宇的肩头微微一颤,仿佛那剪刀正贴着他的皮肤剪下去。
“儿子,你看没看到我跟你说的语音?”母亲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你忘了你化疗时……”
“妈!”安宇猛地将手机扣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手指微微发抖。隔间外的同事似乎被这声响惊动,有人探头看了一眼,又很快缩了回去。安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随后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控。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还亮着,母亲的脸定格在最后一帧,眉头微皱,眼神里带着责备。
安宇低声说了句:“我还有工作。”便挂断了通话。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苍白、疲惫,眼神里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把手机塞回抽屉,手指触到了一包没喝完的中药。袋子的边角硌手,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
安宇盯着电脑屏幕,光标在文档里一闪一闪,像是等待他输入什么,但他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茶水间那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哄笑声,“你们猜猜,会是谁家太子爷呢,就是不一样。”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线,勒在他的神经上。
安宇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然而,打印机突然吞吐纸张的响动惊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几张A4纸轻飘飘地落进出纸槽,安宇的位置离机器最近,部门里不管是谁,都爱指使他帮忙递一下,以至于他现在一听见打印机响,条件反射就去拿。
只是这一次,他起身时,一阵眩晕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漫过后脑。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他回身扶住桌沿,手肘却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中药汁顺着桌沿流淌,在键盘旁边蜿蜒出张牙舞爪的图案。
“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广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时,安宇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胸口。他抬起头,看见广垣微微俯身,深灰色的羊绒袖口轻轻掠过他发烫的耳尖。那一瞬间,安宇感觉自己的耳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办公区内的声音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了,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陈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指捏着纸巾,快步走过来与广垣打了招呼。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嘴里念叨着“小安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一边帮他仔细擦拭桌上溅到中药的工牌。
“晕吗?你看起来有些贫血或者低血糖。”广垣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切。他身上有那天车里的味道,清冽而沉稳。他的指尖隔着三层纸巾轻轻按在安宇的手背上,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巾传来,烫得安宇几乎想要缩回手。
广垣只是路过,来找部门经理。
他扶起安宇后,转身离开时,定制的西裤轻轻掠过安宇的膝盖。那一瞬间的触感像是某种隐秘的信号,让安宇的心跳再次失控。他的手中被塞了一块广总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水果糖,糖纸在掌心微微发皱,带着广垣指尖残留的温度。
直到那串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之后,茶水间的窃笑声才重新浮现上来。而此时,安宇发现自己正把糖纸叠成极小极小的千纸鹤,翅尖还沾着未干的中药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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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电梯中。
广垣靠在冰凉的金属壁上,闭上眼睛。电梯快速上升带来的轻微失重感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和维执一起旅行的冬天。那时的他们,还年轻,还天真,还相信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记忆中的画面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维执站在雪山的雪地里,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广垣记得,维执总是喜欢在口袋里揣一颗水果糖,说是为了预防低血糖,但其实只是因为爱吃甜食。每当广垣工作到很晚没吃饭去接同样加班的维执时,对方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糖,塞进他手里,笑着说:“来吧,补充点电量。”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广垣睁开眼睛,走出电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他走到房间门口,刷卡进门,行李箱规整有致地放置在房间内的行李处,他将手提包轻轻搁置于桌上,而后缓缓走到窗前。
窗外是西南省城独有的景致,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高楼大厦相互交织,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行人或悠然自得,或步履匆忙,各自奔向生活的方向。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繁华,却在他的心底勾勒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清冷。想当年,与他同游这座城的人,如今已不在身边。
广垣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个年轻人,和维执太像了——不是长相,而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与倔强。广垣知道,自己不该在安宇身上寻找维执的影子,但每次看到安宇,那些尘封的记忆总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广垣苦笑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带着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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