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意识如同穿过粘稠的黑暗沼泽,缓慢地浮上水面。

最先苏醒的是嗅觉。

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息霸道地侵入感官,紧随其后的是某种甜得发腻的药剂味道。这个配方太让人熟悉了,是塔医疗中心标配的精神舒缓剂,专门用于治疗向导的精神链接过载。

虽然本能地感到抗拒,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确有效。

随后是触觉。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银针,顺着鼻腔刺入肺部。下意识皱眉,却因这个细微的动作牵扯到太阳穴一阵刺痛。不得不放缓呼吸。

这时才意识到睫毛的异样。像是被某种粘稠的胶水黏住了,每一次试图睁眼的动作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阻力。

经过几次宛若徒劳的尝试后,终于勉强撑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诊疗室的天花板如同被水浸湿的素描画,线条晕染开来,只有那盏顶灯清晰得刺眼。它散发着惨白的人造光芒,像一轮永不落下的月亮,冷酷地俯视着。

这光线太过锐利,几乎要灼伤视网膜,所以不得不闭上眼睛,让黑暗重新降临。

而当再次睁开时,视野终于恢复清晰,方才那朦胧的纱衣得以褪去,显露出其应有的轮廓:

输液袋随着通风系统的气流轻轻摇晃,透明药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光晕。输液管中,药液以精确速率滴落,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韵律。

床边,监测仪屏幕跳动着绿色波纹,每次起伏都伴随着机械的“滴滴”声,格外刺耳。

而一旁矮桌上的不锈钢托盘里,各类医疗器械按照使用频率整齐排列:镊子尖端微微上翘,剪刀刃口严丝合缝,注射器刻度清晰可见。

标准的消毒流程,标准的设备摆放,标准的治疗方案。典型的塔式医疗风格。

精确、高效、冰冷。

然后,视野向右偏移,停在了靠墙的椅子上。

黑发能力者以一种看似慵懒实则戒备的姿态坐在那里。作战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贴身的黑色战术背心。紧实的肌肉线条在背心的包裹下若隐若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脖颈微微前倾,任由黑发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在深邃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缓缓起伏,看起来像是已经陷入沉睡。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右手食指正以某种特定的节奏轻叩着手臂,每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心跳的间隙,仿若某种无声的计时器,暴露出本人始终维持在临界点的警觉状态。

就像猛兽在休憩时仍会微微颤动的耳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随时准备暴起。

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这副懒散的表象就会在瞬间瓦解,切换成凌厉的战斗姿态。

就像现在。

目光仅仅停留三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倏然睁开。

"醒了?"

尾音还带着未散的睡意,低沉而沙哑。

江恪懒洋洋地抬手,随意地拨开垂落在眼前的黑发。在诊疗室刺目的灯光下,虹膜边缘泛着淡淡的金棕色光晕,让人想起秋日里融化的蜜糖,却又暗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火星。

对此,白予简仅仅将视线在对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却在转头时牵动了颈部的伤处。

细微的刺痛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

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到颈侧已经凝固的镇痛凝胶。其均匀地覆盖在淤青处,形成一层透气的保护膜,冰凉黏腻的触感中带着淡淡的药草气息。通过指腹轻轻按压,能感觉到皮下组织的肿胀已经消退大半,只剩下表皮残留的钝痛,像是被砂纸轻轻摩擦过。

很专业的处理。

虽然精神透支的后遗症仍在作祟——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仿佛有人用棉花包裹着钝器,一下下敲打着颅骨内侧——但比起之前在密室中那种神经被寸寸碾碎的剧痛,现在的不适感倒更像是连续熬夜后的疲惫。完全在忍受范围内。

他于是又悄悄活动手指,感受着肌肉纤维的细微变化:

指尖先是一阵酥麻,继而传来作战服粗糙面料的摩擦感;

手腕转动时,金属床栏的凉意透过袖口传来;

随着血液流动,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在静脉中跳动的节奏……

这些细微的感官反馈如同精密的仪表盘,无声地汇报着身体各项机能的恢复情况。

而随着指尖轻轻划过腕部的终端屏幕,淡蓝色的全息投影立即在眼前展开:

【系统状态:运行正常】

【数据交换:无异常记录】

【安全防护:未检测到入侵】

【最后访问:23:47 五十七号诊疗室门禁验证(权限等级:C)】

蓝光映在白予简的脸上,将本就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虚幻的冷色调;数据流在虹膜表面跳动,那些不断刷新的代码在浅灰色双眸中投下细碎光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端边缘,金属外壳已经被体温捂热,触感变得微妙而模糊,就像此刻脑海中浮现的疑虑。

这完全不符合塔的标准流程。

按照常规,任何涉及精神链接异常的事件都会触发三级监控协议。医疗中心的每个角落都应该充斥着扫描仪器的嗡鸣,走廊上则会响起监察处特制的警报声,更不用说他们刚刚才从……

投影的光线在这一刻清晰照亮了他眼中闪过的警觉。

理论上,此刻整个塔区都应该进入戒严状态。监察处的那些向导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但现实是,这间诊疗室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输液管中的药液滴落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滴都像是计时器在倒数的声响。监测仪发出的规律电子音单调地重复着,本该让人安心的节奏此刻却莫名透着压迫感。而门外的走廊,往日这个时间点,至少会有三班巡逻人员交替经过,但此刻连最轻微的脚步声都捕捉不到。

刻意的安静,反而让空气中的压迫感愈发浓重。

“放心,没人监听。”

江恪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带着几分慵懒的笃定。白予简抬眼望去,正对上那双含着戏谑的琥珀色眼眸。

“怎么?”对方此时正歪着头,嘴角勾起一个散漫的弧度,“不相信自己的地盘”

“我的……地盘?”

他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前的银坠,裂纹处传来细微的温度。

黑发能力者突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形在顶灯照射下投下一片阴影,将床上的“病患”整个人笼罩其中。

“不然呢?”江恪微微俯身,手撑在床沿,作战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可是你的诊疗室。以白向导的谨慎程度,总该布置了些特别的防护措施吧?”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同时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房间四角。从天花板角落的通风口,到墙面上看似普通的应急灯,最后落在门边的生物识别面板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每一处可能隐藏的监控设备。

诊疗室陷入短暂的静默,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白予简撑着手臂缓缓起身。由于颈侧淤青的肌肉被牵动,使得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光影的错觉。

见状,江恪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懒散地抵上冰凉的墙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在灯光下收缩成两道细窄的竖瞳,像是锁定猎物的狼。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对方无意识摩挲银坠的手指上。

“你想知道什么?”

白予简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特殊的质感,像是薄冰碎裂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江恪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标志性的痞笑:“比如——”故意拖长了声调,手指从口袋里抽出,在空中划了个随意的弧度,“你明明不止B级,为什么非要装成个平庸的向导?”

银灰色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塔内等级制度森严,高阶向导通常会被优先匹配给特定的能力者。”指尖轻轻敲击银坠表面,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响,“而我不想被强制安排。”

“就这么简单?”江恪挑眉,注意到对方说这话时,颈侧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白予简微微抬起眼帘,浅灰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就这么简单。”

“哈。”江恪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他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作战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为什么偏偏是B级?装成C级不是更不起眼?”

“B级刚好够用。既能参与基础任务,又不会引起高层过度关注。而C级……”白予简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向江恪,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限制太多,权限太低,反而束手束脚。”

对此,江恪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故意又往前倾了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臂。他歪着头,黑发垂落几缕在额前,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你倒是会挑。”

仿若只正在逗弄猎物的黑豹,危险又迷人。

可惜唯一的观众此刻无暇欣赏,只是微微蹙眉,伸手轻轻按上太阳穴。

黑发能力者盯着这个动作看了片刻,眼中的促狭逐渐褪去。他突然直起身,大步走到医疗柜前。金属柜门被一把拉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药剂间快速翻找,甚至不需要低头确认,就精准地抽出一支蓝色包装的镇痛喷雾,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抛去,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白予简条件反射地抬手,药剂瓶稳稳落入掌心。

“谢了。”

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动作利落地拧开喷雾盖。

随着“嗤”的轻响,细密水雾喷洒在颈侧,让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

江恪斜倚在柜子旁,金属柜面贴着裸露的手臂,传来丝丝凉意。抱臂的姿势让肌肉线条更加分明,而作战裤的布料则在膝盖处绷出紧绷的褶皱。

“喂。”他突然开口,像是随口闲聊般漫不经心,但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那你为什么选我?”

正在拧紧喷雾盖子的手指突然顿住,指节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诊疗室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连监测仪的“滴答”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我们的匹配结果只是意外。”

仿若经过精确计算后给出的标准答案。

“98%的匹配度……”江恪慢条斯理地重复着,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舌尖精心打磨后才吐出,带着几分玩味的戏谑,“意外?”

他突然低笑出声,低沉的嗓音在密闭的诊疗室里激起微妙共鸣,像是某种危险的预警:“比起天意弄人,不如说是白家精心设计的剧本更让人信服。”

“那你呢?”白予简缓缓抬眼,双眸平静得如同一泓深潭,却在诊疗室惨白的灯光映照下,折射出几分金属般的冷冽光泽,“甘愿被评定为C级,每次考核都在淘汰线上游走。稍有不慎,就会被驱逐出塔。”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对方随意搭在臂弯的手上。看似放松,却在指节处暴露出细微的紧绷。

“这样的风险,值得吗?”

江恪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因为我懒啊。哪怕是B级,光是每月报告就能烦死人,更别说那些没完没了的战术会议。”手指随意地敲击着手臂,发出轻微的闷响,“当个C级多好,捅了篓子往‘能力不足’上一推,连检讨都不用写。”

银灰色睫毛轻轻垂下。白予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沉默再次于两人之间蔓延,却出奇地不显得尴尬。

消毒水的气味依然刺鼻,但不知何时起,空气中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什么。或许是江恪身上残留的薄荷糖的清凉,又或许是白予简银坠散发出的淡淡金属气息。

这种微妙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原本冰冷的医疗空间莫名多了几分温度。

“喂,搭档。”

江恪突然出声,抬手随意地点了点自己的脖颈,在对方淤青相同的位置比划着。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语气散漫,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记得反抗。”

诊疗室刺目的灯光下,白予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泛起的涟漪。片刻沉默后,微微颔首:“好。”

随着简单的音节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江恪眼底的冷意褪去了几分。

他轻哼一声,转身时作战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休息够了就撤。”声音里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调调,“别磨蹭太久,等监察处那群人找过来可就麻烦了。”

目光追随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直到自动门无声闭合,将其彻底隔绝在外。金属门缝间最后闪过的一抹黑色,仿若未完的句号。

白予简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摩挲着胸前的银坠。金属表面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那些蛛网般的裂纹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凑近细看时,能发现裂纹深处有微弱的银蓝色光晕流转,如同被囚禁在深海中的萤火,挣扎着想要透出光亮。

顶灯在此时突然闪烁了一下。

刺眼白光在低垂的眼睫下投落一片细密阴影。浅灰色双瞳微微收缩,某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幻觉。右手则不自觉地收紧,银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疼痛让他突然清醒过来,缓缓松开手指。

还不到时候。

至少要等查清真相,找到确凿的证据……

轻轻呼出一口气,待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银坠上残留的体温,证明方才那一刻的动摇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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