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小五……小五,你!”
越清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捂住头,忽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侠,求你,吃了我……”
他就是死也不想变成触手怪,那种毫无理智的东西。
他的手腕被一下子拽住了,在他下跪的瞬间,整个人都被托起来,握住腰,那妖似乎被他气得无计可施:
“你——生病了,别动。”
那妖将他袖子捋上去,露出遍布青筋的胳膊,越清城又是一挣扎,那妖只道:“小五!”
就在此时,地上躺着的一只鲛人动了动,忽而红着眼朝着那尊妖神冲去。
彼时那妖已将他横抱起来,走到石座旁,他掀袍落座,一手揽着人,指端转着那支长箫,没有给狂奔而来的鲛人长老一个眼神。
“噗”得一声,那鲛人脑袋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
越清城眼里,耳朵里尽是混乱不清的喊叫,他整个人目光溃散, 混乱度极速跃增,那妖本是眼盲,却将雪衣少年抱在怀里,精准地解析到他身体的每一寸。
“失眠,盗梦,失心疯……”
“阳虚,骨裂,癔想症……”
那妖一寸寸摸过他的骨,每过几刻,便从嘴里蹦出几个词,最后那声音几乎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魂散, 失忆,天灵还碎了一半……”
他捏着那人的骨头,却不敢像五百年前打斗时那般用力,抿了下唇,又无声地笑:
“小五,你是吃准了我会心软……”
若非今日见到的人是这样,此番他破开封印,绝对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人。
*
鲛人油膏熬制的灯彻夜不停地焚烧着,鲛油香氤氲在那一手支颌妖神眉梢。
越清城被剧烈的震动惊醒,皱皱眉,睁开了眼。
意识渐渐回笼,越清城像条蚂蚱般蹦了起来,眼里的惊慌一闪而逝,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摸自己的脉。
心率,正常。
脑子,正常。
精神状况,相当正常。
他并没有在空气中看到红红绿绿的鬼,腕上也没了青筋。
越清城松了自己的手腕,查检完毕,他冷静地想,下一件要做的事,该是把看见他犯病的人全杀了。
开玩笑。
在浥清城犯病时,他都是将自己锁住,在黑暗里等着一天一日,直到发作完毕。
妖像就在他不远处,杵在一堆小木头锦盒中央,双目敷纱,手撑着太阳穴,依旧是睥睨的姿态。
越清城伸手擦去妖像鼻尖的血。
这石室再无他人能救他,他退了一步,认真对那石像作了一揖:“多谢。”
妖像近在咫尺的唇动了,笑道:“不必 ”
越清城惊得后退三步,那妖神像换了个姿势,不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倒像是重新认识,轻声笑:“吾名,龙斩。”
越清城抿唇:“越清城。”
妖神像支着颌:“你病得很重,知道么?”
越清城:“……”
这妖是在说他疯得很厉害,越清城在记忆里搜索一圈,实在记不得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
“我可冒犯到兄长了?”越清城说,又垂了下眼,“若我冒犯到了,向兄长道——”
“不必。”那妖答,又道,“没有。”
那妖认真地打量着他,眸光却淡淡的,那黑眸状如无机质的琉璃,晶莹剔透,仿佛有种直指人心的魔力,越清城心头一颤,忽而移开了眼。
那妖却抬手轻触了下他眼下的皮肤:
“不许怕我。”
越清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听那妖淡声道:“吾被囚了五百多年,还要多谢你唤我醒来。”
越清城:“兄长救我,我唤醒兄长,不必言谢。”
那妖撑着脑袋瞧他:“你随便一个人便唤兄长么?”
越清城一怔,他平日里的确见人便唤兄长,看人不顺眼就唤“兄台”,失心疯的时候乱七八糟地叫,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但那妖很快便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我身边,倒是还缺几个仆从,给我端茶倒水, 指点指点这五百年后的江山图景,势力分划,好卷土重来,你既唤醒了我,容貌也瞧着勉强顺眼,便做我开山关门大仆从罢。”
不能啊,他还要去找心脏呢!
越清城躲闪不及,被对方捉住腕骨,那妖弯唇一笑,另一手撩起了自己左边的衣袖。
那妖腕上有一道疤,像是被什么人咬的,深入骨髓。
没及阻止,那妖随手揭开了疤,紫色的血登时涌了出来。
越清城直瞧得胆颤心惊,这妖拿着自己的食指,在伤口里蘸了蘸。
很古怪的感觉,他不由蜷起指尖偏过头去。
等又回过头来,已被那妖捉着蘸满血的手,按好了手印。
那妖神笑:“契成。”
他松开了越清城的手,将那张写满龙苏体小字的纸张小心叠起,白光闪过,那纸消失了,那只妖弯弯好看的眼睛。
这是恩人的正确使用方法吗?越清城勃然大怒,这是缺德,缺大德!
他要去找他的心脏!
越清城哭丧着脸:“我唤阁下什么,老大,圣主?”
典籍所载,天外有一域,名唤机械修仙,里边囚有疯人无数,皆染了天飞陨铁带有的毒疫。这地方后来被一同样染病的烛龙以霹雳手段一统天下,裂空间为界,号为“圣主”。
那尊妖神似乎被他噎到了,支在太阳穴上的手放下来,似乎忍了忍,随及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叫兄长。”
那妖神站起身,走向地上的木锦盒,越清城跟着他,又木又僵,像条刚被渔夫打上记号的死鱼,只听那妖淡声道:
“吾在那人间时,曾有个俗家名,唤作萧泽。”
越清城张口便道:“我缺心眼,恐不当兄长使唤。”
萧泽脚步一顿,“巧了,我缺龙筋。”
越清城:“……”
咬牙笑了笑:“好巧。那一起找罢。”
他那个不靠谱的师尊,那天突然想起他来了,叮嘱了他半天。
说龙性毒劣,一旦惹上就难以脱身了,千万莫去南海,莫要招惹它们,越清城一向把他的话当成酒后乱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听过。
谁知那次却突然靠谱了。
“小……咳,我怎么唤你?”
“越清城。”
那只妖不吭声,他眼上覆着纱,看不见事物,矮下身,手往下摸索,似是要捡起地上那些小木锦盒。
颇有些伶仃的模样,哪有方才毁天灭地的气势。
越清城在心里冷哼一声,走过去,捡起盒子,递进他手心:
“随便兄长,唤什么都行。”
这妖,从前是有个唤作小五的弟弟罢,该是思念得紧了,总也认错人。
果然,那妖轻轻一笑:
“小五。”
*
三天,食石兽肠道还没走到头,随便一脚便能踩死一株有毒的红菌子,走了三天,他俩脚上都像沾了十个八个人的血。
一人一妖,天残加地缺,又是缺心又是少眼,走不了多快。
越清城给他挑了根棍子,棍头磨成适合手握的形状,让他当手杖在手里拄着,不然这妖老拿自己当拐杖使来使去。
萧泽闭着眼,感受着手里棍子的形状,轻轻一笑:“我很喜欢。”
越清城:“……”
这妖没了眼睛,便很依赖他,像是怕跟丢了似的,总把他的手腕捏在手里。
第四天,行程终于被一堵石壁堵死了,不怕遇不到障碍,就怕走半天走不到头,越清城念出石壁上的字:
“……兽腹有九曲十八肠,每肠一人守门,打败的守门人一十八个,便可令吞天石兽臣服,破困而出。御兽人,龙苏按。”
萧泽那壁厢正支着脑袋听,闻名又哼了声。
越清城念罢,诧异喃喃:“龙苏?”
糟糕,忘了避过尊者名讳。越清城连忙“呸”了一声,改口道:
“尊者尊者,弟子越清城无意冒犯,仙道庭尊崇以和为贵,弟子不想打架,只想逃命,不知您这御兽腹腔的出口在何处呢,还望尊者您指点迷津。”
萧泽身下石凳一歪,笑出了声,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越清城不理会他,将血情平放在地上,拜了三拜。
鲛人油膏制成的灯“噗”得一闪。
萧泽撑着脑袋,面容隐在光影下,明暗不清:“他设这关卡囚我,如今修为尽毁,记忆全失,怕是无法应你所求。”
话音刚落,阴风乍起,地上的血情忽而抻直了,直指上方,然后微微一弯,指向了前方堵死了的墙壁。
越清城脸色一垮:“尊者,这是什么神仙玩笑,前边是石壁,没有路。”
阴风第二次袭来,“啪”得一下将鞭子吹倒了。
萧泽弯弯唇:“你家尊者生气了。”
越清城从地上站起,拿起鞭子:“不会,他脾气极好。”
听了他这句话,那只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口气没说话。
越清城:“……”
怨念颇深呐。
龙苏尊是仙道庭最大的保护神,五百年前便死了。
这尊神堪称仙界的活化石,身形遍及仙界的半部史书,他手腕血腥狠辣,不留后手,从机械修仙域第一次入侵到异族屠戮之战,都有这尊神的身影。
最后以身封界,死在机械修仙域。
每逢劫难,仙道庭弟子总会在心里念叨他,既是求个吉祥,也是为着危难之时真有一个守护神前来救命。
讲完,只见萧泽偏头听着,眸光落在他身上,神情专注,等他讲完好一会儿才轻声添了句:“有趣。”
又抬眸看他,哼了声:“祸害遗千年,他暂且死不了。”
越清城:“……”
这妖与龙苏尊者定是生死仇敌,被囚了五百年,怨气冲天,此番破出封印本是想找人寻仇的,哪知宿敌却先他一步死了,心情定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才把这个煞神放出来。
正想着,却听见萧泽轻声:
“我不想他死的,他从来不信——小五,这石壁的确有问题,你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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