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陈妈一早出门就给吴山瑶带回了一个街上将要游行罢工的消息。

“已经开始了吗？”吴山瑶诧异，这几日沈海昆来得勤了，她便将晚上译稿的工作都放到了白天，因此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出门了。

“还没有。就是看见一群学生，拿着单子在那边宣传，嚷嚷着罢课罢工。大小姐，这游行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要紧吗？”陈妈之前一直都待在杭州的老宅里，到上海之后才逐渐适应起新的生活，但还从未经历过这些，因而紧张不已。

吴山瑶拉过她的手安慰道：“陈妈，你别怕，这几日外头恐怕要乱，你别出门就好。家里有什么缺的，你告诉我，一会儿我买了回来。”

“大小姐，”陈妈着急，“外头乱你就别出去了，咱们省着点吃穿用度，也就熬过去了，你看，我刚刚还多买了菜。”

“不怕，你刚说学生只是在宣传，今日大概是闹不起来的。海萍现在是大学生，那些人里头应该就有她的同学，我刚好去问问怎么个情况。”

学生罢课，吴山瑶不确定沈海萍在不在学校，于是叫了辆黄包车先往沈家去。她刚下车，恰巧就遇上李宜兰和孟思源坐着马车要去纱厂，于是便也跟着走了一趟。

马车走了一段，李宜兰突然问：“山瑶，你怎么看游行这事儿？”

吴山瑶想了想才开口：“我们家的第一间铺子里挂着一副我爷爷的墨宝，上头写了一个‘众’字，意在告诉所有人要团结地去做一件事。但爷爷在我们后辈面前又时常提起家训里的一个词‘审慎’，他说，慎重思考后的‘众’才会化作有意义的‘一心’，如果我们自己都没辨明是非利害，那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个字都不过是我们当初盲目的标记。”

“你爷爷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李宜兰听完后点头，又看向吴山瑶，“而你继承了他的智慧。”

是好是坏，吴山瑶不知如何对答，只好笑而不语，而李宜兰也没再说话，车厢里的三人一路安安静静到了纱厂。

沈海昆今日不用巡街，但警署里一通乌烟瘴气他又待不住，便过来看看厂子的情况。

他到的时候，李宜兰的马车也刚刚停下。看见吴山瑶也在车厢里，沈海昆着实惊讶了一番。

“你怎么来了？”

“有点担心，”吴山瑶扶着沈海昆的手下来，“本来想去你家找海萍，结果人不在，又碰上伯母和思源哥刚要出门，伯母就让我一起过来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厂里的一个负责人也在向先下车的李宜兰汇报：“大小姐和一群学生在里头演讲，煽动工人罢工。”

沈海昆和吴山瑶跟着李宜兰进去，只见工厂里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聚在一起听学生的演讲，而沈海萍就在工人中间发传单。

“海萍！”李宜兰走过去制止她，沈海萍听了她的话又是一番辩驳。

李宜兰无可奈何，还是孟思源上前用计拉走了沈海萍，李宜兰才得以控场，让工人重回岗位。

事情结束，沈海昆带着吴山瑶在纱厂里走动，吴山瑶才问：“要是有游行，你们得在场吧？”

“肯定的。”

“那你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沈海昆走了几步又问，“瑶瑶，你会去参加吗？”

吴山瑶摇头。

“那如果你还是老师，你会去吗？”

“不会。”吴山瑶挽上沈海昆的手臂，“这和我的身份无关，无论我从事的是什么工作，甚至于我是学生，我也不会去参加……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责任感？”

“我想先知道为什么。”

吴山瑶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我爷爷的关系吧，他一直教导我们要学会明哲保身。所以我没有什么抗争的想法，也不想参与到斗争之中。”

“但你教我的时候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明哲保身’这一类的话。”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你向往正义，又坚定勇敢，你已经选择了你的人生，那我就不能将我的思想强制灌输给你。”吴山瑶低头笑笑，“事实上，我很佩服也很羡慕你身上的这些品质。但我也知道，拥有这些的你在现在这个世道上必然要走得坎坷，所以我只会欣赏，而不会学习。”

沈海昆停下，面向吴山瑶，问道：“你也是因为这样才答应教我的吗？”

“一半一半吧，我愿意教你，更重要的是你合我的眼缘。我遇见过很多和你一样勇敢的人，也遇见过比你更冲动的人，如果他们和我交情好，那我会留下来帮一两次忙，可如果没什么交集，我是不愿意惹事上身的。海萍生日那天我给你的提点，其实只是为了报答你在张慎面前对我的保护。可是，我没想到你迷茫的眼神会打动我。”

沈海昆似有所悟：“我让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的一问让吴山瑶惊讶而欣喜，她伸手抚上沈海昆的脸，慢慢开口道：“你让我想起以前的我了。”

吴山瑶讲完这句，突然觉得心里还有的很多话不知道该如何再讲起，沈海昆便问：“所以你不舍得了？”

所有复杂的一切瞬间就变得简单起来，也没有任何答案能比这个更准确。吴山瑶不用再想，脱口而出：“对，不舍得了。”

气氛正好，他们还想继续聊下去，却被告知沈海萍偷偷跑出去上街参加游行了。孟思源已经开车出去寻人，沈海昆也着急回警署找人帮忙，而李宜兰要在工厂稳住局面，于是吴山瑶只好在沈海昆和李宜兰的交代下先行回家。

吴山瑶的家和游行地点不在一个方向，街上与平时差不了多少，黄包车夫很顺利地拉着她到了家门口。但吴山瑶的心依旧不踏实，不论是海萍还是海昆，她都很是担心，因而她又将车夫喊了回来，掉头往他们那边去了。

越靠近现场周围就越混乱，远远就可以听见吵嚷声，许多人都在往外跑，吴山瑶加了钱，车夫也只肯送她到两条街以外的地方。

她对这里并不熟悉，拉住慌慌忙忙就想走的车夫又问了最近的路才向现场狂奔而去。

一路并没有看到警察，吴山瑶心中的担忧更甚。等她到达现场，一群拿着刀的混混已经对手无寸铁的工人和学生下手了。

一切比吴山瑶想象中的要更混乱，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沈海萍、沈海昆还有孟思源的身影，一声声呼唤到头来不过被更大的叫嚷声吞噬。吴山瑶感到一阵心慌与晕眩，旧日的场景与现在的画面联系起来，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吴山瑶用力地抓了自己的手臂一把，肌肤在指甲的刮划下现出几道血痕。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挡过几人的攻击，顺着边缘往里去找人。

“海昆！海萍！”吴山瑶本不想浪费力气去呼唤，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能再做些什么，耳旁凄厉的叫喊让她更为绝望。

“哥哥！”吴山瑶头疼不已，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她咬牙支撑着再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看见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沈海昆。

“海昆！”

吴山瑶绕过几人快步走了过去，沈海昆躺倒在地，任她叫唤都没有清醒。她颤抖着摸了一下沈海昆颈部的动脉，在感受到依旧强劲的脉搏后终于镇定了下来。

她艰难的将沈海昆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旁边还算安全的地带。

沈海昆的手上和脸上都有擦伤，但最严重的是他后脑勺的一处撞击伤。伤口微微往外渗血，吴山瑶担心这处伤比她看到的严重，便又带着他走了一段，最后央着人帮忙将他送到了医院。

医院里有几个医生是吴山瑜在国外的同学，吴山瑶到了上海之后和他们也保持着联系，其中有一个正是脑科大夫方浩。

吴山瑶到医院找了他帮忙给沈海昆做了检查，但除了基本的伤口处理，方浩目前也没法做更多。

“山瑶，你别担心，”方浩安慰她，“他脑后的伤口不大，会晕倒是脑部受到重击外力压迫所致，你学武应该也清楚这一点。目前来说他没有大碍，等等应该就醒了，你不要太担心。”

“好，谢谢你方浩哥。”吴山瑶总算安心了一些。

方浩拍拍吴山瑶的肩膀，道：“别客气，你是山瑜的妹妹，我们照顾你是应该的。进去陪他吧。”

沈海昆一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醒过来，脑部的晕眩让他异常想吐。吴山瑶见他难受，连忙出去请护士找了方浩过来。

方浩再次给他做了检查，多问了几个问题，又让沈海昆简单做了几个动作，确认脑后的伤没有带来其他影响后才离去。

“瑶瑶，我怎么在这里？”沈海昆用手抵着头，看起来十分难受。

吴山瑶握着他的手，坐到他身边说道：“你先别说话，再闭上眼睛歇一会儿。等好一些了我再跟你细说。”

吴山瑶身上淡淡的香味和她手心的温暖让沈海昆感到心安，他刻意将注意力引到他和吴山瑶交握的手上，慢慢地忽视掉一些眩晕带来的难受，终于是睡去了。